本文由书本网提供下载,更多好书请访问http://www.bookben.cn/ 小祖宗2.0命运之轮(出书版完结) 作者:自由鸟 编辑推荐   《小祖宗2.0命运之轮》是“小祖宗”系列的第二部作品。“小祖宗”自2010年开始连载以来,这段“命运就是无处可逃,孽缘就是避无可避”的故事就广受好评,得票一直居高不下。在第一部大获成功、读者翘首企盼的姿态中,《小祖宗2.0命运之轮》面世,不但延续了之前调侃犀利、对话生动、人物鲜活的风格,更由于出场人物逐渐增多,情节愈发峰回路转、出人意料,使得整个故事充满了强烈的戏剧张力。   这个有欢笑、有泪水、有浪漫、有委屈的纵横交错的世界,是风格最多变作者——自由鸟的独创神话。 内容推荐   21岁平民女滕小小家庭景况很差,全靠自身努力求取生存和改善家人生活。加入10亿财团掌门人之子路芒自立门户创业的微型国际贸易公司,所期望的无非也就是上班兢兢业业、按时领薪,和死党叶子悬、沈樱一起欢闹喜悦的幸福小日子而已。然而命中注定邂逅的浪子段冲打乱了小小平静的生活,也打开了小小的少女心扉。小小的生活随着出现的一个个“小祖宗”形象的人物发生着峰回路转的变化。   面对所有的爱恨情仇,小小做出了怎样的抉择? 1.第1章 楔子   我总是会莫名地感到恐慌。   即使是站在酷烈灼热的夏日阳光下。   也会有阴冷战栗感从腰骶、脚踝、太阳穴或是胃脘内部悄悄渗透出来。它们像狡猾而奸险的恐怖分子,总是能准确找出我五脏六腑、肌肤纹理某处最脆弱难守的防线,瞬间扎根刺入,然后侵蚀蔓延。   我没有办法去抵挡啊。   因为它们并非来自于外界。这些叫人绝望沮丧、摧毁所有希望的黑暗力量,源自于我的灵魂和心脏。   人们从来都难以认清自己。   我尝试风格迥异的化妆,然后透过镜子凝视那个陌生的影像,揣摩在这副形象之下会聚了怎样的灵魂。   最难命名和定义的是自己,最难了解和触摸的是自己,最难妥协和放弃的是自己。   试图幻变,通过种种冒险来看清自己。生活仿佛斑斓试剂,就是用化学反应来测量分析自己,很想看清楚,那个反复用第一人称——“我”来呼叫的、要同我抵死相伴的家伙,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东西啊。   已经到了必须强迫自己对物质生活充满向往的最后的绝境了么?   平静的幸福于我,其实都仅仅只是泡沫吧……   我总能在梦境中看见那尾纯真的小美人鱼,为了爱,她愿意割下舌头、失去绝赞的歌喉去交换变人的毒药,忍受鱼尾生生撕裂为一双人腿的苦楚,弃离充满温情欢笑的深海宫殿,一步一血地走上岸去……亲爱的人鱼们,美丽天真的女孩们,我们付出了那么多惨痛绝伦的代价,不就是为了朝思暮想的王子能深情地拥我们入怀吗?请给出一个誓言吧!娶我为妻吧!发自内心地来爱我,把你的灵魂灌注进我的躯体,这样我就会真正成人,短短百年之后不会坍塌成海面上虚无的泡沫……请你,让我们一起永恒!   可是,如果王子早已死去,或是在海难中沦丧成一具没有灵魂的僵尸,或是世界上从来没有王子这种东西,巴比伦是一座只有欲望却没有真爱的空城……你也会那样义无反顾地投城而去么?   我知道你为爱而付出的艰苦卓绝的努力。   我懂你狂热到几近信仰的梦想。   那么明亮。   那么奋不顾身地恣意燃烧……   我真的不愿意如此残忍地告诉你。   美丽救不了你。无辜救不了你。善良救不了你。纯洁救不了你。   ——亲爱的,你注定将要陨落。 2.第2章 被剥夺记忆终生之人(1)   “滕小小,我爱你。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对一个女孩说‘我爱你’。虽然我一直为了复仇寻找各种机会,但从来不会为博取女孩的信任把自己伪装成道貌岸然的正人君子……只有一件事情我欺骗了你,我必须告诉你,不然再不可能有勇气向你坦白……我母亲名叫聂云澜。聂家梵,他是我舅舅……你暗恋了多年的那个男人,就是我的舅舅……”   如果这是一出老式琼瑶剧,此刻女主角就该先颤抖着嘴唇如同低能儿般反复询问:“什么?什么?什么?你说什么?”从表演技艺来说,表示人物对不想接受的事物的第一反应——疏离和否定。然后为掀起剧情高潮,女主角眼泪刷地挂下面颊,眼望江水哭得梨花带雨,肝肠寸断,同时背景响起哀怨的伴奏音乐。   如果这是一出美式情景喜剧,周围就该冒出一大堆男女主角共同的损友来,所有人叹着气从裤兜里掏出皮夹数出钱塞到一个人摊开的掌心,同时气愤愤地嚷道:“真不敢相信他居然还是说了!”打赌赢家则得意扬扬地仰起头指着夜空喊:“怎样!我赌他会坦白告诉她的!聂家梵,你也输了,你这个LOSER……”   如果这是笛安的小说,可能就会写:风凌乱了发梢,恰到好处的阴影笼罩着她眼中闪烁的微光,所以她可以用眉梢唇角从容绽放出一个混合着天真和妖娆的笑来,非常非常温柔地低声道:“你信我会原谅你,你才敢这么说……是么?你可以爱我,但请不要信我。你太轻易爱上一个女孩,容易爱,也就容易背叛……你知道么?信任其实比爱更难以偿还。你信我会原谅你是么……你真的根本不了解女人!”   但是,有必要么?   现在只不过是滨海市初夏的一个寻常月夜,虽然璞江边长滩区华美清冷,可终究不是片场。周围寂静空旷,没有导演也没有观众。人生只是属于你自己的一幕冗长连续剧,所有桥段只可能发生一次,没有排练也不会有NG重来的机会,脚本也许有,就捏在上帝那个不靠谱的浑蛋手里,可他从不会给你和同你演对手戏的家伙写同一部脚本。也就是说,我们的人生戏剧总是破绽百出,永远发生着错位,永远不会有人恰好说出你所期待的台词。   “……时间太晚了……我明天还要上班……我还是先回家了吧……”小小告退着说。   段冲无比疲惫空虚,半是坦诚半是抱着“闭眼摔到底”的心态把压抑数月之久的秘密托出,他无力去思考之后两人的感情走向,他决意接受所有的眼泪、诧异、冷漠和分离,但此刻小小的过分平静还是令他感到难以应对。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是为了给放弃复仇之后丧失精神支柱的自己再一记重创么?为了把自己手里仅剩的一缕美好都破坏殆尽?充满恶意地目睹自己滑向一无所有的黑暗境地?   又或者,是为了让盘桓在心底的一个从未听见过的声音破茧而出?——那声音来自和自己血脉相通却从未谋面的舅舅,母亲唯一的兄弟——让全凭自己想象臆造出来的成熟男子的磁性嗓音鬼魅般回响,就为了让他的亡魂在此刻、在自己刚刚告白过的女孩心中复活吗?   你究竟在想些什么?!   十七岁的段冲在整理母亲的遗物时,曾翻找出舅舅聂家梵写给母亲的几封越洋信,原来他们在失散多年后重新取得联系,瞒着父母悄悄互通家书。内容大都平淡而平常,而其中只有一封,段冲记得特别清楚。聂家梵以近似忏悔的语气写下了一些不为人知的小秘密。   聂家梵应该是喜欢过一个邻家女孩。那个比他年少十一岁的、未成年的羞怯女孩。只是,也许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   他假装忘记了二〇〇三年除夕夜那个酒醉后的吻,设法把它置之脑后。假装当她是一个孩子。   他从未在信里提及那个女孩的姓名,甚至又用故作轻松的玩笑般的口吻说:“……你觉得我们家的传统绑鞋带法还可以用来替小女孩扎头绳么,哈哈,我只是说笑……”   在美国出生长大的段冲从十三岁起就约会各种女孩,学校老师早就在课堂上教过他们正确的避孕方法,性,如同芝士牛肉汉堡和街头篮球一样,是每天生活的正常组成部分。他颇为诧异地从舅舅的信中读到了一种令人难解的情绪。一个比他年长九岁的以混混身份自居的中国男子,为什么会在给远洋海外姐姐的信里提到一个陌生的邻家小女孩?仅仅是因为错吻了她而感到羞耻罪恶?   之后段冲也没有得到答案。因为那封落款为“2003年12月25日圣诞快乐”的信是段冲在母亲遗物中所找到的聂家梵的最后一封信。直到交通事故意外去世,聂云澜也未得知弟弟的死讯。同样,聂家梵也只知道姐姐在美国一切安好,在流产后告别了那个把她肚子搞大的美国杂种,幸运地遇见了一个踏实勤奋的中国留学生,恋爱结婚,共同创业,然后生子,建立幸福家庭,活得耀眼骄傲,总有一天要荣归故里。   直到父母双亡后段冲怀揣复仇的心愿返回国内,四处漂泊寻找契机,时光头也不回地流逝了整整七年。直到几个月前情人节那晚必爱歌的混战之后,一个毫不起眼的女孩一路追着他跑出来,就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咬紧震颤的唇,以近乎哀求的姿势请他同她合影,并小声说出“……聂家梵……”三个字,瞬间点亮夜空的闪电,同时也划过段冲早就麻木凌乱的记忆。那时的他貌似玩世不恭,由内而外遍布致命诱惑力,却对“情爱”这种愚蠢的东西备感麻木。对女孩的面容,女孩的躯体,女孩动不动用“灵魂”“宿命”“缘定三生”等种种白痴词汇描摹出的未来感到厌倦无比。   但听到“聂家梵”的名字从那个瘦弱羞怯的女孩口中颤抖着吐出时,他出乎自己意料地惊动了一下。   原来是你啊。   相隔七年,相隔整个太平洋,相隔生死两界,是什么强大的超自然力量让这个女孩出现在自己眼前?   彼时彼刻,她一张素白的脸,麋鹿一般湿亮的纯黑眼眸,完全看不出经历过荒败爱情的痕迹,浑身发抖却意志坚定。她要求合影,她看出了他脸上同聂家梵相似的轮廓,却对他一无所知,她简直就像一页刚刚翻开的白纸,一场轻柔美丽的新雪。   是的,一场只为死去六年名叫聂家梵的男子专注凝结的新雪。她最终将为谁而融化?   “……明天还要上班……我回家了……”夜色太黑,退缩在两米开外的小小低垂着头,看不出她脸上的神情。   “滕小小,我从未见过我舅舅。我回国后才知道他在一场生产事故中过世了。遇到你之后,我忍不住一直在想,他究竟有什么样的力量,竟能让一个女孩在他死后六年都还对他念念不忘?”   “……我先走了,你自己保重……”   段冲拽住小小纤细的手腕,语气渐渐急促起来,“我想让你忘记他,知道么?我想覆盖掉他留在你心里的所有痕迹!”……差不多就可以做到了,如果不把关于聂家梵的秘密都坦陈出来的话,差不多就可以做到了吧?但如果这样的话,这份感情就建立在欺诈的基础之上。不是不可以这么做,只是不想这么做。   “……你还想从我身上得到些什么呢?……”   “你不能原谅我是吗?我只想让你知道,我和你在一起并不单是为了接近路志钧——”   “……还有好奇是么?还有争强好胜的念头是么?你以为这是一场竞赛?看谁最终能夺得标杆的情感锦标赛?!”   段冲吃惊地凝视着小小,她朝他抬起脸来,眼眶是干燥的,瞳孔深处燃烧着愤怒的小火焰。   “……你觉得这样有意思么?”小小的话声如同被坦克碾过那样剧烈颤抖,“……从一开始你就决意欺骗我了吧?从合影拍照开始,从每一次对话开始……你一直让我提及他,让我告诉你我对他的所有感受、回忆……却隐藏起他和你真实的血缘关系!你就像是一个卑鄙的贼……你偷走了……你偷走了……”她哑然崩溃在那里,愤怒和混乱烧灼着舌尖和咽喉,找不到确切词汇来描述自己所失去的究竟是什么。今晚的经历像一场时速400公里的龙卷风,席卷过一切,此刻只遗留下触目惊心的残骸。   “……让我走……”小小凄然低声道,但段冲并没有松手。   “——让我走!”低语变作了喊叫和挣扎,段冲充耳不闻,他沉默着试图去拥抱小小。   “小小!——小小!——”伴随着由远及近的呼叫和急速行驶的车轮猛然刹停的摩擦声,一辆崭新的红色宝马停靠在路边,叶子悬从副驾驶位里蹿出急奔过来,满脸都是焦急关切的神色,“小小!你没事吧?!”他用力很猛地推开了段冲,怒吼道,“我警告你,以后再敢利用她、欺骗她、惹到她哭,我发誓一定会亲自开车把你撞到江里去!听见没有?!我不许你再靠近她半步!浑蛋你给我滚远点吧!——”   林城一紧抿着嘴角沉默地开车,叶子悬同滕小小并肩坐在后排,紧紧握着她冰凉的手。一个多小时前林城一和叶子悬去四季酒店接小小,赶到那里时小小和段冲已走,路芒、路志钧和几名警察正在吃宵夜,匆匆询问路芒后得知了之前发生的惊心动魄的一连串事件,当时叶子悬就冲着路芒大喊起来:“他这样对待小小,这么阴险、这么疯狂、这么混账!你怎么还能眼睁睁看着他带走她呢?!他们去哪儿了?!”没有人知道,小小的手机也因电池耗尽而关机了。林城一和叶子悬就一路高速飙车,循环往复在每一条夜色笼罩的道路上寻找他们的踪迹,整整一个半小时。   “……你知道他是谁么……”小小的声音轻微得几乎不可闻,唇形也几乎没有任何变化,这是她同叶子悬多年养成的不易被人听见的秘密对话法,但此刻并不是担心林城一听见,而是她实在太虚脱了,没有多少气力来维持正常的思绪和沟通。   “无论他是谁都已经不重要了!”叶子悬用力捏了捏小小疲软微凉的右手,把自己的热力传输过去。   “……他是聂家梵的外甥啊……”   “什么?!什么?!你说什么?!”   你想忘记那一切么?真的想忘记那种撕心裂肺的痛楚么?但要记得那是独独属于你一个人的黑暗和痛苦。你人生极其重要的一部分就是由那种痛而构成。如果否定掉它对于你的意义,你的生命里程就会出现一个巨大的黑洞,它可能会渐渐吞噬一切。不会再痛,不再有泪,不再午夜梦回低声吟念某个人的名字。你会一直欢笑,没心没肺地看淡一切。所谓放下执念,在这纷杂俗世,大概就是这种强悍牛逼的肤浅姿态。   阉割掉最让你痛的那部分情感记忆,成为一个无爱无恨所以不再恐慌的人,你愿意么?你能么? 3.第3章 被剥夺记忆终生之人(2)   六年前的今天,六月二十一日也是夏至。一年之中北半球白昼最长、黑夜最短的一天。   清晨的天空满目混合着轻盈的青黛和玫瑰色,阳光攀爬上梧桐树叶耀眼舞动。   十五岁的小小揉着红肿的眼,如平常一样在透过薄薄墙板传入的嘈杂声中醒来,翻身起床,去五户人家合用的公用厨房里排队刷牙洗脸,然后同弟弟多多一起趴在窗边木桌前,埋头吃着妈妈用隔夜剩饭烧出来的泡饭。用来下饭的小菜是菜场里买来的散装酱瓜,一大坛一大坛盛放着,浸泡在乌黑的酱汁里,有人买时就装进塑料袋然后称重计价的那种酱瓜,口味一如往常地咸。   提起书包飞快地穿过走道奔下楼梯,年久失修的楼板仿佛每踩一脚都有可能会被踏穿。但这建造于五十年代中期的三层高的木质结构老房子,却颤颤巍巍一如既往地支撑到现在。   叶子悬照样等候在前排房底楼人家违章搭建的小花园旁,深粉浅粉和白色的蔷薇开遍了整个篱笆墙,听说那户人家曾经埋过几只死去的流浪猫在地里,所以他家的苗圃才发育得这么生机勃勃。叶子悬叫人讨厌的一点是喜欢编鬼故事来吓唬人,有时夜晚经过小花园旁,他会直愣愣瞅着泥土对空气讲话,很温柔地问候:“……你又在这里了呀小白,今天抓到老鼠了么?……来吧来吧,跟小小姐姐回家吃饭饭吧……记得要用爪子挠门哦……”等小小毛骨悚然地跳起来去捶他,他就哈哈大笑拔脚自顾自回家。小小对着他的背影喊叫,发誓再也不要理他,决计不同他说一句话。   然而第二天早晨,他又笑眯眯地等候在竹篱笆墙下,就像今天一样。   步行三十分钟去上学,弟弟多多就读的旭五小学也在同一方向,稍微绕个弯把弟弟先送去学校,然后同叶子悬争论着动画片里的情节一路朝华阳中学方向并肩快走。就算经过月家桥时,小小也没有加快或放慢脚步,甚至谈笑得更加欢畅。叶子悬飞速朝她斜掠一眼,她微微红肿的眼立刻瞥向别处。但既然自己已经保证过再不过问,那就只能信守诺言。除非她自己想说。   8点05分,胖胖的童老师腆着肚子夹着课本走进教室,他依然用黏稠的劣质发胶把脑袋四周蓄留的一圈长发盘绕固定起来,仔细覆盖包裹整个头部,布置成不曾秃顶的假象,多少年如一日。   第一堂和第二堂都是语文课,第三堂第四堂是数学课,下午则是生物和化学……照样有人在课堂上打瞌睡、传小纸条、窃窃私语、给老师取新绰号,即使期末考临近也不能叫年轻孩子安分些……平常的枯燥的烦闷的躁动的无解的十五岁的某个夏日。   为什么这天每一个细节都会如此清晰地保存在记忆深处?这是一如往常的平静的一天,但一定有什么细微的异常征兆在片刻里出现。小小近乎偏执地认定,所以一遍又一遍地去回忆,试图寻找出其中的隐秘联系。   语文课上复习《蜡烛》一文,童老师点名叫小小站起来解释“……烛火不会熄灭。它将永远燃着,像母亲的眼泪,像儿子的英勇那样永垂不朽……”这一段落中“烛火”的含义。这难道不是某种预兆么?   数学课上更年期内分泌失调脾气暴躁的常老师怒斥班上几名差生:“你们就是害群之马!就因为你们几个拖集体的后腿,你们自己死不要紧,还要影响周围其他同学一起掉下去吗?!”真的,她确实说出“你们自己死不要紧”的话来了呢。这已经是上天给出的某种紧迫的警示了,不是么?   还有生物实验室内那令人作呕的福尔马林岑克尔溶液的刺鼻气味,浸泡在玻璃瓶里眼珠暴凸的青蛙和蝗虫尸体……所有细节看似同任何一个平常往日无异,其实却隐藏了多么凶险的意义!   后来的六年里叶子悬曾经为小小近乎强迫症般的回忆和倾诉气恼过千百次,或宽悯或愤怒地嚷道:“你为什么总是不放弃折磨自己?你为什么要自我催眠一样去信什么‘蝴蝶效应’‘因果报应’‘心灵感应’?!这他妈有什么关系?!有意思么?!”   怎么可能没有关系?如果早点察觉到这些细节这些征兆,自己就不会在那天和同学开那么多无聊的玩笑,笑得那么欢畅、没心没肺。就不该明明听见街上传来救护车鸣笛声时还小跑去小卖部买冷饮。就不该翘起头微笑着答应蔡敏暑期时可以一起去看场电影……这一天自己欣快得简直有点病态,就像一个蒙眼走平衡木的人,突然一个趔趄差点向左边摔下去时,拼尽全力把身体牵扯回来朝右倾斜……是的,试图用所有欣快的表象和症状来埋葬掉月光下浸湿枕席的眼泪,那句恶毒的诅咒就是封杀在棺木之上的墓志铭啊。   ……去死吧!聂家梵!去死吧……去死吧!聂家梵!……   怎么可能没有关系?如果没有关系的话,那些惨痛悲哀该怎么来命名?   你可以说阑尾同我无关,当它发炎时就动手术把它割除,你可以说,肝脏、肺叶甚至心脏病变都可移植替换,但如果说从童年就触发的情牵梦绕的激奋、对爱和思念的理解都与此无关的话,什么样的手术可以切除那些真实存在过的牵挂和渴慕?可以切除直抵灵魂最深处的对自己的绝望、痛恨和厌恶?   ……难道可以微笑着摇摇头,淡然耸肩说“太久远,我已经想不起来了,所以……全都没有关系了”?!   傍晚,小小哼着流行歌曲,迈着轻快的步伐,身披夕阳金光回到家,走上楼梯时赫然看见张家阿婆王家姆妈李家二婶孙家公公都聚集在楼道里热切地讨论着什么。起先没有留意,突然一个名字撞入了耳膜。   “是叫聂家梵吧?年纪那么轻,才二十六岁呢……”   “是啊是啊,蛮可惜的噢,虽然以前一直都吊儿郎当的,不过最近好像是正经谈女朋友了……”   “老聂身边也就只剩下这么个儿子了,成不成器总归也是要传宗接代的呀……”   “没想到就这么一眨眼间哦……人就没了呀!”   “一起死掉的好像还有另外几个人,都是男的。听说一个钩子锈掉松脱了,整个锅炉就那样侧翻下来,像一大锅滚滚烫的肉汤翻倒在几只蚂蚁身上……听说当场就全部融化掉了……谁是谁都分不清楚了……”   ……去死吧!聂家梵!去死吧……去死吧!聂家梵!……   ……去死吧!聂家梵!去死吧……去死吧!聂家梵!……   ……去死吧!聂家梵!去死吧……去死吧!聂家梵!……   ……去死吧!聂家梵!去死吧……去死吧!聂家梵!……   ……去死吧!聂家梵!去死吧……去死吧!聂家梵!……   小小站在楼梯口,脸色惨白得如同厉鬼一样。她分明听见有人俯身在她耳畔细语。   你希望他去死。现在他真的死了。   整个锅炉就那样侧翻下来,像一大锅滚烫的汤翻倒在蚂蚁身上……当场就全部融化掉了……   你的诅咒实现了。   你开心吗?你开心吗?你开心吗?你开心吗?你开心吗?   他再也不会同安冉一起手牵手走在月家桥头了。   他再也不会同你接吻,然后转个身就忘个干净了。   他再也不会帮你绑鞋带,替你在公共汽车上作护卫了。   你再也见不到他了。   你开心吗?你开心吗?你开心吗?你开心吗?你开心吗?   你开心吗?你开心吗?你开心吗?你开心吗?你开心吗?   你开心吗?你开心吗?你开心吗?你开心吗?你开心吗?   现在的你,其实也好想去死,对吗?   林城一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把宝马车一点点蹭进老式住宅区狭窄曲折的夹弄,停在小小家门前。   叶子悬抬手摸了摸小小的脸,沉声问:“确定回家?你确定可以么?”   小小失神地看了他一眼,瞳孔完全没有聚焦到叶子悬脸上,微微点了点头。   即使不想回家,但是还能够去哪里?无处可去,无人可以倾诉,四周是漆黑的厚重的水,呼吸困难,听觉障碍,看不见一丝光亮。身体周围好像被布下了一个结界,自己出不去,别人也进不来。仿佛能看见那个名叫“滕小小”的女孩疯狂而绝望地在捶打四周透明的墙,她拼命喊叫,却没有任何人听得见。墙体在不断向内收缩,女孩脸上越来越呈现出惊恐的表情,她被压迫到蜷缩起来,跪下去,抱紧膝盖……墙体不会停止,还在继续残忍地收缩,直到把女孩挤压成血肉模糊意义不明的……怪物……   小小双眼干燥,面容越来越平静,她下了车,甚至朝叶子悬和林城一摆摆手,说了声:“谢谢,晚安。”   叶子悬紧皱着眉头,愤怒而担忧地凝望着小小的背影消失在漆黑一片的低矮门洞里。   六年前的今天,也是这样一步步走上陈旧的木质扶梯。只是那是白天,现在是黑夜。那时的自己扎着马尾小辫,斜挎着缝补过的书包。现在的自己披散着及腰长发,沉重机车包垂挂在手腕上,几乎拖地而行。那时十五岁的自己嘴角上翘,眉目带笑,用轻快步伐竭力演绎“欣快”情绪。可就在这二楼半的楼梯转角,聂家梵的死讯仿佛利箭破空而来,瞬间射穿胸膛,人生分水岭就在这楼梯转角处形成。   那一个刹那,十五岁的滕小小确实想到了死吧。   很想即刻死去,去黄泉路上追赶他的身影,撕心裂肺地呼喊他的名字。在这“生”的世界里,“现实”的世界里,自己竟然连一次都没有叫过他的名字,没有能够让他哪怕回应一次呼叫,随性地微笑一下。   想站在他面前,痛哭流涕地祈求他的原谅,我错了,我错了,我实在忌妒得快要发疯了,我其实从来都不想你死啊!你知道吗?无论你同谁在一起,我只希望你得到幸福……无论你有没有错吻过我,哪怕你总是无视我的存在,甚至你连我的名字都不记得,但只要你觉得开心,不要在寒冷的除夕夜一个人孤独地喝酒,不要再流露出那种叫我心痛的落寞的神情……怎样都可以啊。   求求你一定要活着。健康快乐地活着!可不可以?因为我喜欢你。你从来都不知道,我有多喜欢你。   虽然对你来说,这份心意一点也不重要,但我真的很渴望你能够知道,我是有多么爱你……   所以我发疯般嫉妒你同其他女孩在一起,所以我才那么恶毒地诅咒你。该死的人,是我才对吧……   黑暗中,小小沉重地躺倒在沙发床上。父母和弟弟早已鼾声如雷。突然想起手机没电了,起身摸索着插上充电器放在枕边,重新躺下去,屏幕上幽蓝的提示光映照着她的侧脸。过了一会儿,鬼使神差地开了机。   一共有十一个来电提醒,其中九个是叶子悬之前拨打的未接来电,另外两个是段冲拨打的。最后还有一条段冲发来的短信息。时间是23点03分,就在十分钟前。   “小小,到家了么?我可以得到你的原谅么?怎样做才可以弥补我对你造成的伤害?请务必告诉我,哪怕上刀山下火海、大逆不道、十恶不赦、天打雷劈……我都会做到!” 4.第4章 什么是正确的和唯一的?(1)   在阿拉伯数字之前,古代印度梵教的智慧僧侣们就已经发明了许多无可限量的、专门用来描绘巨大数字的词汇。例如“芥子劫”,意思是在一座方圆四十里的空城里满地堆放芥子粒儿,每三年取走一粒,直到所有芥子都被取走,只遗留下一座清净空城,这一漫长过程所需要的时间。   这个数字大到无法想象吧。但你知道么?人脑全部神经元在每一秒钟里交换流动的信息量,只怕不会小于一个“芥子劫”。人的思想,永远比人自己所想象的要复杂得多。那些最终成形的,可以成就为语言或文字,或是以内心声音呈现出来的思想,仅仅只是芥子堆上被挑选撷取出来的几个微粒而已。人是地球上想法最纷繁复杂、自相矛盾、纠结无解的——动物。   所以,任何时候想要说出一句正确的话,给到一个正确的人,都绝对不是一件容易做到的事情。   这天上午嘉羽国际贸易公司有一个非常重要的项目签约会议,两周前就已经定下,负责项目接洽的业务员LEE的视线不停在电脑桌面时钟和公司大门间来回穿梭。因为路芒一直没有出现。   时间已经9点43分,签约会议开始时间是10点整,客户随时都会到达,而老板却迟迟没有现身。路芒从来不会迟到。每逢有重要商务会谈活动,他都至少要提前半小时到场,核查所有准备工作是否到位,更何况他大学这一学期的所有课程都已经结束,这一周来每天早上都是9点之前就到公司的。   究竟是怎么了?   “滕秘书,打个电话给老板吧?看看他到哪里了,不会忘记今天有签约会议吧?”LEE按捺不住了。   一宿没睡着,围着两道浓重黑眼圈的小小犹豫了两秒钟,整顿神情提起话筒迅速拨打了路芒的手机。   铃响三声之后,路芒接通了电话,他一定看清了那是公司的电话号码,直接就问:“喂?是LEE?”   “不,是我。滕小小。”小小竭力让自己的语调听起来平静如常,温和婉约的、非常职业化的,“路总您快赶到公司了吗?今天上午10点有个很重要的签约会议……”   “你回头看看。”随后电话就被利落挂断了。   小小扭头转身,刚好望见高大魁梧的老板路芒步履矫健地迈进公司大门来。他记得今天的签约,没有穿破洞牛仔裤,而是换上了一条熨烫得笔挺的黑色西装长裤,衬得双腿健美修长。上身的白衬衣也闪耀得像富士山顶的皑皑苍雪。他的脸孔依然是冰封神兽的脸,剑眉陡峭,星眸漆黑,薄薄嘴唇抿成一条笔直的线,看不出一丝不寻常的表情。   “咖啡、合同、演示文案。五分钟内拿到会议室。”他冷冷一气对LEE说完,快步走进自己的办公室。   小小突然忧心忡忡起来,因为路芒根本没有看她一眼,似乎完全把她当做透明空气看待。   这绝对会是非常难熬的一天。还有什么比这更叫人难堪?前一晚老板酒醉后向你表白,却被你拒绝,而后你的男朋友怀揣一把锋利匕首闯进老板父亲的房间,弄得两个人都流血后才出来,接着又在众目睽睽下,你紧紧挽着男友扬长而去,那个时候,老板脸上是什么表情?他心里是否正翻江倒海?要知道他是自尊心多么强盛、多么要面子的人啊!   还有什么比这更尴尬、更垮棚的事情呢?但上班却是不得不来。   小小忐忑不安,心里充满了疑虑和惊慌——他会怎么对付我呢?不会打算开除我吧?天哪……   整个签约会议中,路芒始终没有瞧过小小一眼。小小拿出吃奶的气力,以牛马一般诚恳巴结的姿态跑前跑后分发资料,认真作好会议记录,甚至在电脑电源线发生问题时,她二话不说扎头钻进桌子底下,匍匐在地上去解决故障。公司其他男同事脸上都有些挂不住了,纷纷叫:“你出来你出来,让我们来弄……”小小只关注一个人的脸色,就是老板。她蓬乱着头发钻出来,立刻把视线投向路芒,却发现他正仰头眼望天花板,好像那些灯泡有多好看似的。   也许……他是在心里酝酿该如何对我说“滚蛋”……小小越想越害怕,连嘴唇都变白了。   马上就是七月了,各大高校毕业生纷纷走出校门,踏上社会,有无数人嗷嗷待哺,亟待得到一个就业机会。多么恐怖啊。那些新鲜人学历比我高,家庭条件比我好,穿得更得体,言行举止自信又可爱……如果路芒把我扫地出门,叫我到什么时候、到哪里才能找到一份这么高薪的工作啊!苍天哪,如果我再失业、再度开始天天宅家的可悲生活,周遭邻居会怎么看我,背后如何议论我?还必须面对没有一天不闹场的关系恶劣的爸妈……在同一个屋檐下参与他们悲惨的活剧……各种担忧岩浆一样翻滚起来了。   这一整天就在煎熬中度过,每一秒钟都漫长得如同一百年。小小提心吊胆地做着手头的工作,就害怕听到路芒刀锋一样冰冷锐利的声音说:“滕小小,你到我办公室来一下。哦,手上的工作不用忙了!”   然而一天就这样缓慢而艰难地过去了。路芒并没有同她说过一句话。   下班时间到了,同事们见老板没有加班指令,都收拾东西欢天喜地三三两两结伴离去。   小小也不得不走了。叶子悬已经发过两条短消息、打过一个电话说会来接她,也许马上就要到公司楼下了。但路芒还在他办公室里翻看电脑资料,没有离去的意思。   小小硬起胃里的肌肉,扑簌簌走近路芒办公室的门口,小心翼翼地请示道:“路总……您还有什么需要我做的事吗……我可以留下来加班的……”   兽王抬起头来,终于目光对接地直视了小小一眼,傲然道:“不、需、要!”   “那、那、那、我、我、我走、走了……再、再、再见……路路路路盲……”   又结巴了,又喊错他的名字了,一切仿佛都回到半年前第一次面试的时候了。小小恨不能把自己的舌头咬下来,当下却没有任何挽回的办法,只有旋转身逃也似的地抓起包冲了出去。   滕小小一走,路芒长舒了一口气,紧绷了一天的肌肉终于都放松下来。   他捧住自己的头,呆呆地望着窗外美丽苍茫的城市暮色,喃喃自语道:“……真吓死我了……我还以为你是要来和我说你打算辞职呢……”   电梯一路滑坠而下抵达底楼,小小抓着沉重机车包踉跄步伐穿过走廊。   夏日琥珀色的斜阳潮水般流淌过商务楼宇、梧桐和松柏,也一气漫溢进大理石铺就的大堂里来。   身材颀长的青年男子双手插在牛仔裤袋里,背对走廊静静站立,沐浴在夕阳中的背影足够惊艳。   被金色日光闪耀晃了眼,一瞬间,小小以为那是段冲。心脏瞬时就跳停一拍。   但那男孩很快旋转身来,亚麻色头发,超模般完美身材、混杂小清新小顽劣神情,随便瞥眼扁扁唇角就英俊得不可方物的面容——明明是叶子悬,从小一起长大,熟悉到你之左手就是我之右手的叶子悬啊。熟悉到只要靠近,不睁眼看也能用气场感应出来的死党,怎么竟然会在恍惚间错觉以为是段冲呢?!   自己的潜意识里,到底害怕他是段冲,还是期待他是段冲呢?……无解死题……   “其实我今晚有点儿事,得去看看沈樱怎样了……”没等叶子悬开口,小小先堵住他的嘴,就怕他要就昨晚的复杂情况提出许多问题来,明知道是好意关心,但现在所有关于段冲的问题都是无解死题。   心当然还是惨痛。只要一想起他,就痛得无法呼吸。人是这样自我矛盾、纠结挣扎的奇怪动物。越疯狂,也越清醒。到了一定年纪,理智渐渐开始生长,变成可以冷静到接近残酷地审视自己内心的痛。仿佛外科医生般手持手术刀,对着镜子切开肌体,试图寻找出那个伤痛的源头,检验那疾病此刻的状况,看看还有没有救?有没有什么治疗方法?但最终你会发现,很多痛都是难以割绝的癌症,没有一种癌症可以真正得到治愈。但是你必须带着它继续活下去。除此以外没有任何其他方法。   确实已经长大到明白世界上不是所有疾病都可以痊愈、不是所有问题都找得到答案的年纪。   “我得去找沈樱……”   “我不会问任何你不想回答的问题。你记得?”叶子悬逆光微笑,但目光里满满是忧郁的蓝色光芒,像静静的多瑙河,“很多很多年以前,我就答应过,你不想说的事情,我绝对不会再问。”   暖流直冲开心扉,小小鼻尖酸涩,红了眼眶。灼热泪水不再受控地流淌下来。   叶子悬微微一怔,却没有慌了手脚,恰恰相反,哭泣的小小才令他不那么担心。即使她什么都不说,至少她正在合理释放压力和痛苦情绪,在他面前,她觉得安全才会痛哭,不像昨天晚上,失神、迷惘、麻木、漠然……那个时候的她,是试图靠一己之力去同心中那个黑暗的伤痛作搏斗,不依靠任何人吧。固然勇敢,但那样的姿态太过绝望,让人担忧……出于某种私心,叶子悬还有一个奇怪念头——害怕她足够聪敏,足够坚强,以至于不再需要依靠他的安慰和支持了——如果真的到了那一天,自己该怎么办才好?   “我不能原谅他……不仅仅因为他欺骗我,更因为我无法原谅我自己……我知道你听腻了我这样说,反反复复唠唠叨叨,一遍又一遍……”努力推置到脑后的问题突然间有了答案,然而这答案也代表了另一种残酷和疼痛。令人难过的程度究竟有多深,暂时还无法检验,但一旦概念成形,话语出口,就意味着决定已从凌乱思绪中渐渐凝固脱出,未来就要按这个决定走下去了。小小泣不成声,眼泪势不可当。心想如果叶子悬此刻再拂袖而去,自己一定会彻底瘫软在公司大堂里,活像个崩溃的疯子。   但叶子悬非常非常温柔,牵着小小的手带她走出大楼,到街上拦下一辆出租车,把她轻轻推进去,“不会的,我从来不会听腻你讲话,如果你觉得我以前有不耐烦,那只是因为我担心你的精神状况……好了,这里是你上班的地方,人来人往,不要让同事看见了笑话。我们走,我带你去一个很赞的地方,很清静,无论你想哭多久、想说多少遍都可以的。”   真的可以么?谢谢你啊,死党。但就怕无论哭多久,痛陈多少遍往事,无法释怀就是无法释怀。   所以决定不原谅是么?选择背负着罪孽感,同癌症般的往日伤痛紧紧缠绕,天长地久地活下去。   就是因为承受不起正常的幸福。幸福和快乐会令我破碎,会令我像海面上的泡沫一样烟消云散。   “……小小你最好还是先休息一下,你一双眼袋都快垂到肩膀上了……”叶子悬无比认真地道。   小小紧皱着眉,却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   恋人总是令你哭,而死党就是那个令你咬牙切齿想揍他但同时也惹你发笑的人。   三天后小小前往沈樱家。除小小以外没有朋友知道沈樱家在哪里。自从小学三四年级去过几个同学家做功课,见识了抽水马桶、种满花草的露台和养着宠物狗的小庭院后,她就不带任何朋友到家里玩了。   中专时代,别人光是看沈樱的穿着打扮、傲视群雌的架势,就暗中讨论她大概是富二代。后来江湖传闻她爸爸是政府高官,妈妈是房地产大鳄,爷爷住在中南海,奶奶家是满清遗老,表哥经常开悍马去酒庄买红酒,姑姑在英国德国和匈牙利都有古堡,舅舅经常同希拉里吃饭……要有多离谱就有多离谱,简直像神奇女侠和她庞大的家族游戏人间的传说。   事实上,沈樱家在靠近海凝路四川路那里的平民区,房龄比滕小小家的群居公房还要早40年,历史极其悠久,简直可以被当做滨海市房屋建筑发展史上的标本送进博物馆。小小家屋子虽然也是老式木质结构,但好歹还有三层楼,而沈樱家所处那一带全是七歪八倒的螺丝壳平房,即使有楼梯,也是居民自建出来的违章建筑,要不就是通向乌漆麻黑小阁楼的简易小扶梯。一旦身处其中,能让人一下子就找到《贫民窟里的百万富翁》实景地的感觉。   小小穿过曲里拐弯污水横流、迷宫一样让人晕头转向的小弄堂,钻进用油毡布遮盖着破洞屋顶的厨房,迎面撞上满手油腻、乐呵呵正在炒菜的沈樱爸爸沈大成,“啊,小小哇,你来找沈樱玩啊,吃饭了没有?今晚我烧拿手好菜——猪八戒踢皮球,就是红烧肉煮卤蛋哦。叔叔的红烧肉煮卤蛋,可是全滨海市最好吃的红烧肉煮卤蛋哦~~~秘诀就是,不掺水,全部放啤酒烧,还有——要吃肉,肥中瘦嘛~~~”   小小笑起来,还没来得及回答,沈樱的妈妈尤玉卿蓬着满头五颜六色的发卷,张开十个刚涂完艳红指甲油的手指走出来,“哎呀~~~你怎么烧菜动作这么慢的啦,我要赶紧吃完饭去小姊妹家搓麻将的呀~~~”转眼看见小小,立刻声若银铃般娇媚地笑起来,“小小~~~你来得正好呢~~~赶紧进去劝劝我们家那个傻丫头,我也不晓得她究竟是哪根神经搭错了,前几天晚上回来后就饭也不肯吃、觉也不好好睡,每天头也不梳、脸也不洗……更恐怖的是——” 5.第5章 什么是正确的和唯一的?(2)   尤玉卿一把拉过小小,满脸真正忧虑焦急的表情,“她居然连续三天没有出门去约会耶,太恐怖了吧有没有啊?我偷偷查过她手机了,好多短信和电话呢,看那些餐厅名字,什么J什么G(Jean Georges)啊、M什么T(M1NT)啊……都是外文字,应该都是满高档的咧,这个又笨又懒的死丫头居然都不去赴约!真真要被她气死了……你说说她这到底是遗传了谁的基因啊?肯定不是我啊,就是她那没出息死鬼老爸的啊,都怪你,都怪你……”   沈樱妈妈挥舞着粉掌娇嗔着去拍捶沈樱爸爸了,沈大成一边炒菜一边躲闪,“好好,都怪我,都怪我……啊呀,卿卿你小心点儿,当心不要烫着啦……”   小小笑着朝里屋走去,心里暗暗羡慕沈樱有这么一对活宝父母。   沈妈妈年轻时是冰箱厂里出了名的厂花,又美丽又清纯,喜欢她的青工从楠静路一直排队排到十七里铺,最终还是被当技术员的沈爸爸追到手,结婚生女。沈爸爸当年也十分英挺,两人金童玉女,异常般配。只可惜十年前冰箱厂因效益一落千丈而倒闭,他们双双成了下岗工人,很长一段时间找不到像样的工作,后来沈爸爸给一家生产柴油发电机的厂家当技术总监,虽然薪水也不差,但滨海市的房价一日千里如旋风般飙升,要买房是决计休想的了。他们只有蜗居在祖传的小屋里,一日复一日地过着没有抽水马桶、必须去公共浴室洗澡、一到雨季就要用砖头把家具全部垫高三十厘米的生活。但尽管如此,尽管沈妈妈总是娇滴滴地责怪沈爸爸,花枝招展地打来打去,但夫妻感情还是好得不得了。不像自己的父母……小小叹了口气。如果自己父母能有他们这样一半的恩爱,哪怕全家住到大街上的纸板箱里去都在所不惜。   沈妈妈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真理雷打不变。穷人要翻身哪,放在我们家,一靠政府阳光动拆迁!二靠女儿恋爱结婚!”从沈樱十四岁起,沈妈妈就矢志不渝地向女儿灌输“嫁得好才有美好未来,爸妈的幸福全看你的战斗力了。就算不为爸妈,光为你自己,也必须嫁个有钱人,没钱,怎么可能幸福”的思想。势利是势利了点儿,但这不也正是很多家境不富裕的父母们的真切心声么。沈樱不仅继承了母亲的美貌,也十分有力地执行着母亲的方针政策,在过去几年里,她从来没有让沈妈妈失望过——除了这几天。   “小小啊,你来得正好,快帮我把这条拉链拉上。”   堆满各色杂物、凌乱逼仄几近垃圾回收站的中厢房内,头顶二十厘米白炽日光灯照耀下,已化好一个艳美无比大浓妆的沈樱正同一件范思哲闪闪晶片金色小裹身裙作贴身肉搏,“三天不出门,饭都没怎么吃,怎么就胖了呢?活见鬼了不是!”   小小叹了口气,半蹲下身帮她把拉链从腰部直拉起到腋下,“你那是胖吗?是浮肿吧?……呃,你要出门了么?你妈妈说你不是……她还挺担心你来的呢……你这样穿,会不会太那个了啊?……”沈樱的裹身裙十分有看头,前面是深V,后面是大面积露背,映衬得她的裸色肌肤玉器般晶莹剔透。   “哼,让她放一百二十个心吧,姑奶奶我这就出门去见客了。正好,你和我一起去吧。”沈樱傲然昂起头,抬起手臂捋了捋栗色长卷秀发,“这儿还有一件我最低调时候某人替我买的迪奥小黑裙,蛮保守的,你可以穿。我再来给你化个妆。快,脱衣服吧——”   “我为什么要去?去哪里?你真的没事了吗?”   沈樱反身从一大堆旧报纸、纸板箱里摸索出一只鞋盒,拎起一双GUCCI的金属细高跟凉鞋套上,“去璞江2号甘尔道夫会所啊。今晚那里有一个涉外猎头商务聚会,有人邀请我去参加。这类聚会总是精英云集,一网撒下去多少总能有点儿收获的。你陪我去吧,一起去看看有些什么像样儿的男人……”   “……你真的没事了?”小小一半为沈樱如此兴高采烈感到放心,一半是讶异,那天晚上真情流露悲痛欲绝的沈樱竟然在短短三天时间里就死机重启成功了?原来她还是她,那坚强的、绝对不会被任何一种爱情冲昏头脑、绝对不会让任何一款男人牵着鼻子走的铁血战士,艳遇战场上百毒不侵、无所畏惧的超级圣斗士,罩着她燃烧起小宇宙百万次地去拼杀PK的——一定是凤凰星座的不死鸟一辉。   她才是真正猎头族。男人们请注意,闪闪发光足以亮瞎你们双眼的沈樱小姐出场了!   ——我要忘了他,忘了他。把他揉成一团皱巴巴的、草纸一样的东西,连同那些神马狗屁的星空啊、浪漫啊、倾诉啊、笑谈啊、微醺啊、烛光啊、音乐啊、眼泪啊……全部捏成碎片、踩成废品,用尽全力……啊不,何必用什么全力?有那个必要么?我只要轻轻翘起唇角微笑,让眼角眉梢飞扬起来,吹声口哨就把他抛之脑后。然后继续我原来的生活,被男人们包围追逐的生活。   ——把他们玩弄于股掌,我知道的,我可以的。瞧啊,站在旋转楼梯角下穿着Dior高级定制西服的那个叔叔不正在朝我微笑么?还对我眨眼,也许下一秒钟就会端着杯香槟过来问我要电话号码了……恢复本小姐所有原本的快乐的生活轨迹。   ——这就是唯一的正确的做法。   小小站在水晶灯一直从天花板垂落到地板上的奢华会所里,浑身拘谨、目光忧郁,看着沈樱美目盼兮、纤腰款摆地在男人堆里穿行,他们每一个光从外形看,都够得上“成功人士”的头衔。   从来没有亲身经历过这样的场合。两个月前在骅贝富人区台商张泰极家的超级豪宅内举办的春日庭院派对固然也十分华丽奢靡,但那时自己是以钟点服务生的身份去到现场的,后来还因张泰极涉嫌藏毒贩毒而被警方搜查,整个派对瞬间崩盘,化为乌有。小小陪沈樱逛街、聊天、吃饭、看电影……但从来没有陪她一起泡过酒吧夜店,从来没有参加过此类“商务猎头聚会”。小小从来没有问过沈樱,她身边那些众星拱月般的男朋友都是从哪里冒出来的,理所当然地认为就像天上掉馅饼那样砸在沈樱身上,或是像言情剧里那样走在路上被宝马车擦到衣角就有王子跳下车恳求交往的。   小小从不愿意涉足任何“猎艳”或“被猎艳”的暧昧场合。   然而今天,她却默认似的任凭沈樱帮她换上小黑裙,化上烟熏加桃红的眼妆,喷上KENZO香水,同她一起来到甘尔道夫会所。为什么会这样?仅仅因为自己关心沈樱的情绪状况,以朋友的身份尽力支持她度过她的失恋低落期么?啊真的是这样么?   可沈樱哪里像是失恋、低落的样子?她一个字都没有提及过路志钧,连一个带问号的眼神都未曾出现过。她不问那晚后来路志钧怎样了,哪怕小小就在路芒手下工作,路志钧就是路芒的爸爸。看起来,对她来说,她和路志钧不是已经结束了,而是从来就没有开始过,似乎那一段情感经历是发生在另外一个平行空间里的事情,同此刻这个空间里的沈樱毫无关联。   所以,她也不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事情吧,她不知道路志钧酒醉后一个人倒在酒店豪华套房内,被偷偷潜入的、手持匕首的段冲劫持。守口如瓶如同瑞士银行般的叶子悬当然也不会告诉她,段冲是谁——因为沈樱并不知道在小小的生命中有聂家梵这样一个人物存在……并且是永远不可能被抹消地存在着。   沈樱现在的姿态,多么似曾相识——情绪高昂,思维敏捷,笑得比任何人、比任何时候都灿烂。   是吧?多么熟悉的姿态——就像自己十五岁那年,在月家桥头看见聂家梵和他喜欢的女孩并肩牵手、走在一起之后的第二天,几近欢欣地上学、笑闹……其实自己是多么悲伤啊。笑得越璀璨,内心越怆然。   “沈樱,如果你心里很难过,就不要这么勉强自己……会更痛……”   天然大理石铺就地面、摆放着鲜花和天使石膏雕像、豪华得不像盥洗室的盥洗室里,小小轻声劝慰道。   “你说什么?”沈樱不为所动地替自己补眼妆,把睫毛刷得更翘更长,“……亲爱的,我说我不难过,那是假的。但千万不要为一个男人难过太长时间,你一定要记得这一点。无论是他不想和你在一起,还是你不想和他在一起,最终的结果都是一样的,所以伤感最好有一个期限。我的期限就是三天。”   “……你真的太坚强了……”小小叹了口气,蹙眉微笑。换了自己,已经伤感了整整六年,未来还有多长时间呢?只有上帝才知道吧。   “别傻了,姑娘。”沈樱笑盈盈转过脸来,捏了捏小小的下巴,“生活中要去操心的事情太多了,爱情算个什么东西呀。卡门不是那样唱的么:爱情不过是一种普通的玩意儿,男人不过是一件消遣的东西……”   说着说着,沈樱真的唱了起来,还模仿歌剧演员的姿势,在宽敞的梳妆区内翩翩起舞,小小被她逗乐了,边鼓掌边同她合唱:“……什么叫情?什么叫意?还不是大家自己骗自己?什么叫痴?什么叫迷?简直是男的女的在做戏。是男人我都喜欢,不管穷富和高低。是男人我都抛弃,不怕你再有魔力……”   沈樱的欢乐总是即兴出现,她疯狂起来像一只展翅飞翔的鸟。她的欢乐、她的疯狂又十分具有感染力。小小这才懂得自己为什么会同沈樱一起来参加“商务猎头聚会”——不仅仅是为了陪伴沈樱度过她的低落期,更是为了度过自己的低落期,为了让沈樱把不管不顾、挣脱开一切往前冲的勇气和热量传递给自己。   不再为情所困,不再纠结痛苦,不再阴郁黑暗,闪亮亮地欢歌笑语地生活下去!   “什么叫情?什么叫意?还不是大家自己骗自己?什么叫痴?什么叫迷?简直是男的女的在做戏。你要是爱上了我,你就自己找晦气。我要是爱上了你,你就死在我手里……”   望着志气高昂从不对男人低头的沈樱,小小却低下头,大颗热泪涌出眼眶,悄悄滴落在自己手背上。   我做不到,痴迷的人总是我自己,只有像我这样恶毒又低劣的女孩,才会诅咒自己所深爱的人,令他意外死去……现在我很想知道,究竟怎样才可以忘记他。也许在几个月前,我需要去做的,还仅仅是忘记一个人。而现在,我却要倾尽全力去遗忘两个人。怎样才可以做到?太痛,真的太痛了……痛到我已经分辨不清,遗忘他们中的哪一个更痛,更不可能。爱,对别人来说,总是甜蜜和幸福,要不然就是挥一挥手转瞬就可以抛在脑后。为什么对我来说,却是这么残酷这么痛的事呢?   梅根福克斯在自己左边肋骨处文身:a girl who never knew love until a boy broke her heart。意思是:女孩不懂得爱,直到有个男孩伤了她的心。是不是说,只有痛了,才是爱了?而最令你痛的那个人,其实也就是你所最痛爱、最深爱、最挚爱的人?   “小小——”   加班到晚上八点多,还没有吃饭饥肠辘辘的小小从公司办公楼走出来,只觉得两眼昏花,突然一个人影从路灯光下树叶浓重的阴影里突兀地站起来,吓了她一大跳。定睛细看,心脏顿时擂鼓一般猛烈跳动起来。那不是别人,正是段冲。六天没见,他明显瘦了一圈,面颊都有些凹陷下去了。小小顿时一阵心酸,很有冲动上前去抚摩他的脸,却又咬咬唇强自忍住了。   段冲吊儿郎当的笑容依旧,只是那笑也掩盖不了他眼里一丝凄楚的微光,“……六天了。我每天给你打一个电话,你始终不接。是把我的号码拉黑了吗?我每天给你发两条短信,你也从来不回……我知道你需要时间来消化……我要怎样做才可以弥补我对你造成的伤害呢?我知道你很痛苦,但你有没有想过我也很痛苦?这些天我也有自己的情绪问题——放弃复仇让我觉得愧对死去的父母……可我从来没有遇见过像你这么坏、这么狠心的女孩……不知道你住在哪里,你的朋友也一定不肯告诉我。我又不能到你公司来找你——嗯,因为万一撞到路芒或是他父亲……我真的一点都不想见到他们。但今天是第六天了,我不能再等下去了……我需要一个回应。我要知道你是怎么想的,我伤得你很深吗?小小——”   ——我爱你,把一切歉意都抛开吧,让我们继续恋爱吧!但是,我能够忘记以往的一切吗?恐怕我无法做到!你能接受我这样一个在心底深处对另一个男人念念不忘的女孩吗?我时刻都会想起他来,不是因为你们外貌相像,更是因为你们有着切切实实的血缘关系啊!   ——你欺骗我,你隐瞒你的身份,你竟然是我深爱的男人的外甥!你让我对爱的所有感觉都发生了无比强烈的扭曲。我无法消化这样的扭曲!我无法原谅你,因为我无法原谅我自己。我们分手吧!   小小沉默着,只是心疼无比地凝望着段冲瘦削的脸庞,知道任何一个答案都会摧毁自己也摧毁他。   有没有一个正确的、唯一的答案来解决目前的难题?   说出一句正确的话,给到一个正确的人?   段冲牵动嘴角笑了笑,没有了玩世不恭的味道,更多的是苦涩。   他伸手进裤袋里掏出一个被折叠起皱了的信封,“……我这样做未免太傻,也许是个错误。但我还是选择这样做。我以前从没对女孩动过真心,所以我一直很聪明,但现在的我却笨得要死……笨到已经无法理解、荒唐到极点的地步……但我觉得你理应知道这一切……小小,你知道么?七年前聂家梵在给我母亲的信中提起过你啊。并不像你所说的你以为的那样,他总是无视你。恰恰相反,我觉得,那个时候的他其实也喜欢你……这,就是他的信……” 6.第6章 吞咽下这生死滋味吧(1)   ——聂家梵喜欢过我?怎么可能?!绝不可能……   ——他喜欢我?……还写在信里?……难道是穿越时光的生死遗言吗?   ——微妙的恍惚,第一反应是好想亲眼看看他写的信。异常珍惜地开启信封抽出信笺,就着初夏明黄色的路灯光,在斑斓树影下阅读……尽管他已死去多年,这可怕的事实不会改变,但读他的信时仍然会不自觉地笑起来吧?也许会哀伤到流下泪来?矛盾的心情彼此交织,不可拆解……想知道他写我的名字时是怎样的笔迹。他会怎么描述我?怎样向姐姐诉说他对我的感觉?无论看到他写什么,都会激动得微微颤抖吧,难以自抑地闭上眼,把信纸牢牢贴紧在胸前,把那一个个字迹全部印刻到胸膛里去,像滚烫的烙印,从此再没有人可以拿走……那些痕迹会同我心里的黑洞一一相契合吗?   ——可是,段冲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小小没有伸手去接那封信,只是抬起眼来,努力用平静的声音轻轻问:“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你不相信我么?你再也不能信任我了么?我说的都是真的,我看过这封信,很抱歉,因为是在我母亲的遗物中发现的。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告诉你这些……很愚蠢,是么?我最聪明的做法就该是继续隐瞒聂家梵和我之间的联系,更不该告诉你他也可能喜欢着你,因为这样,我这几个月来同你努力建立起来的爱情就会土崩瓦解!是吧?我是在把你推向他——你爱他爱得那么深,深到有时都让我忘记了他是个死人,忘记了他是我舅舅!对我来说,他只是个男人,一个永远活在你心里的,与我竞争同一个女孩的男人!”   段冲含怒的黑眸闪闪发亮,仿佛有火焰在燃烧,他停顿了一下接着说下去:“……这他妈的根本不像我……我也搞不清楚自己究竟是怎么了……我从不会被情感情绪控制,从不会为女孩失控……我不是为了感动你才这样说、这样做的。该死的!但我就是想这么做!……我是觉得你可怜——对着一个空无一人的山谷奋力叫喊了很多年,即使得不到回音也不放弃呼喊,你真的是个很傻的女孩。我简直就是鄙视你。你忽视在你身边同你并肩的人,自顾自白痴一样对着那什么都没有的、一片空白的万丈深渊呼喊……我不知道你到底想干什么?但有时我也被你的白痴传染,竟然想——也许我可以跑到那没有人烟的山谷里去,冒充你想要的那个人的声音,远远地回应你的呼喊?……不过你放心,这封信是真的,不是我伪造的。我以后再也不会对你隐瞒任何事情,我只想你知道所有的真相——聂家梵或许从来没有喊叫过你的名字,他也从来没有听到过你对他的呼喊,但他确实在山谷里留下过关于你的印记,你要明白,但你们错过了。你们没有在合适的时间、合适的地点遇上——你们错过了——而你因此遇见了我……”   小小凝望着段冲,眼里噙满了泪水。   段冲轻轻地补充道:“——信,你拿去看吧——”   “你真的愿意我看这封信?如果我看了以后,或者我甚至不用看这封信,我也对你说……我们……无法继续走下去……你也……能够……你会痛苦吗?”   “你就别管我怎样了吧。你先好好问问自己的心吧。得到他的回应,确认他对你的心意,对你来说,是否那么重要?即使他已经死了,即使你们从一开始就没有将来,你也依然希望确认他对你的心意吗?如果是的话,你就把信拿去吧——”   这是一场赌博。段冲心里明白。他赌的是,小小最终会选择谁。   小小颤抖着伸出手来,指尖刚触及信封边缘,就顿时感到一阵心慌。陈旧发黄的纸张,承载着太多往日的秘密信息。如今这是真真切切呈现在眼前的、维系着她和聂家梵、维系着六年岁月的两端、维系着生死阴阳两界的唯一的证物。风在吹,信封微微震动,仿佛是一个具有生命和温度的活物一般,在指尖跳舞……天地在旋转,时空在转换。路灯光悠忽消失不见,烈日艳阳耀眼夺目地直射下来,小小又恢复成那个十五岁的羞涩少女,又恢复成那个九岁的不会系鞋带的哭泣的女童,聂家梵仿佛就站立在自己面前,黑色眼眸明亮得如同星辰,他清澈倾城地微微一笑,蹲下身去,在她的跑鞋上抽拉出一朵美丽无比的绕指兰……   段冲咬了咬唇,果断把信封塞进小小的掌心,旋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去。在背转身的一刹那,他坚如磐石的英俊脸庞痛苦地抽搐扭曲了一下。他以最快的步履朝黑暗的街道另一头走去。他很想停下来,因为想等待小小呼喊他的名字,哪怕仅仅只是一声“喂,站住——”也好。   但小小没有发出一点声息。   她的心,已经不在这个时空里了。   她已经重新变成那个用尽全部灵魂和力量去暗恋一个男人的天真女童。   段冲迎着剧烈的风疾走,不知道自己将要前往何处。面无表情地搭乘地铁,身边沙丁鱼一般挤满了同样面无表情的人们。如果硬要说他们有表情的话,只能概括出两种——疲惫和茫然。地铁在城市地底呼啸穿行,隧道里漆黑一片,前途看不见任何光明。人们为何要在夜间出行?他们甚至都不知道自己从何处来,又该往何处去……所有人唯一能做的就是直直地目视前方,随从其他人前进的方向,放弃控制地滑向前方。   只有一个孩子,一个大约五六岁大的漂亮的小女孩,被抱坐在母亲腿上也不安分地扭来扭去,她撅起嘴各种吵闹,还试图伸手去抓站在她面前的段冲牛仔裤上悬挂着的粗重的银色裤链,段冲用仅剩的百分之一的电量,低下头眯起眼朝小女孩微笑了一下,她立马安静了,瞪大了眼睛直愣愣地望着段冲。   她母亲拆解不开她紧抓着段冲裤链的小手,无奈笑道:“这丫头,就喜欢长得好看的哥哥姐姐,不好意思啊……诶,你放不放手?一会儿人家大哥哥要下车了怎么办?把你送给他喽?跟人家回家要不要啊?”   这根链子是小小送给他的。几十块钱的地摊货,从淘宝网站上买来的。但拿到礼物的那一刻,段冲就毫不犹豫地解下自己原来那根价值好几千块的名牌货,换上了这一根。然后就一直戴着。喜欢它沉甸甸地拍打着腰臀和腿部的感觉。可以说那是有点儿色情的隐秘感觉,甚至比以往同各种各样的女孩床笫缠绵时的情欲刺激来得更加强烈。从没对小小说过自己这种感受,她看起来那么清纯,也许会吓坏她。现在……以后再也不会有机会了。   小女孩牢牢抓着链子不肯松手。站台就要到了。段冲突然伸手按下链子两头的挂扣,迅速把链子从牛仔裤上解了下来,交付到小女孩的手中,挑起眉毛笑了笑,“你喜欢,哥哥就送给你。”   地铁到站,自动门打开,段冲随着汹涌人潮一起朝外走去,女孩母亲诧异地在后面喊:“喂!这怎么可以啊……快还给人家……喂小伙子……你等等……”   段冲快步疾跑上楼梯,置若罔闻。有什么不可以?没什么不可以。她的心已经不在我身上,所有的牵绊都留不住她了。面对痛苦最好的方式,就是以最快的速度离开,绝对不可以沉迷。只是一根廉价的链子而已啊……走到哪里都可以买到啊……随随便便就可以买来几百几千几万几亿根啊!有什么不可以!   一口气冲出站台,直奔上地面,夜仍在繁华到奢靡的庞大城市里无边无际地蔓延。段冲倚靠在墙边,从裤兜里掏出烟来,点燃一支衔在嘴边深深吸了一口。抬腕看了一下手表,连八点五十分都还不到。这没有尽头的漫漫长夜,清醒得让人简直就想操他妈的燥热的夏季长夜,该如何度过?   左前方不到三四米的花坛边,一对热恋中的小情侣正紧紧搂抱着接吻。虽然吻得毫无技巧、生涩极了,但看起来却仿佛比世界上任何一对情人都更甜蜜。段冲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们缠绵的侧影看了一会儿,听见源自身体内部的空洞的哀鸣声和怒啸声,不知道被什么力量所支配,迅速抽出手机翻查了一下号码,犹豫一秒钟后按下了呼叫键。   “喂?……冲冲?是你么?嗨,你好……你好久没打电话给我了……我还当你忘记我了呢……”听筒里传来一个女子略带沙哑而显得十分性感的笑声。   “你一个人么?我想见你。马上。”   女子在电话那头沉默了会儿,似乎在斟酌是否该先笑骂他几句,但叹了口气,还是干脆直接地回答道:“……我一直都想见你……你来吧。我在家呢。一个人。”   段冲直接挂掉手机丢掉烟蒂,从那对热吻的小情侣身旁擦过,走到街边伸手去拦出租车。   因为太久没来,连门牌号码都记错了,跑到第二幢楼才敲对门。   女孩从猛然拉开的门后出现,湿漉漉的头发和娇艳的红唇都散发着刚刚洗完澡后的清爽香味,身上裹了一条洁白的浴巾,底下什么都没有穿。她看了看面色冷峻的段冲,什么话也没说,嘤咛一声抬起手臂环绕上他的脖子,踮起脚尖仰起头,亲吻上他的嘴唇。火焰瞬间就升腾起来了。   段冲也什么话都不想说,伸手一把扯掉女孩身上的浴巾,另一只手近乎粗暴地揉扯着她浓密得如同漆黑海藻一般的长发,霸道却又无比温柔地深吻下去,不停地吻,女孩如同雌豹一般沙哑而野性地呻吟起来,干脆纵身一跳扑上来,白蛇一般缠绕住段冲的身体,段冲紧紧托抱起她芳香柔软的躯体,快步走向房间……   火焰燃烧时,会用尽全部的氧气,释放出夺目的光亮和热量,把介质化为灰烬,最后坍塌为一片虚无。   身体,有时候比心灵更知道什么叫寂寞。男孩不愿意在心灵上作过多纠结,他会直接选择动物本能一样的接近、缠绵、对峙、撕咬……但如果在最后一刻喊出的是另一个人的名字,只会令寂寞显得更加冷。   女孩完全处于迷失自我的癫狂状态,她并没有察觉。   但段冲知道自己模糊的抑制不住的喉音呼唤的是谁。   下了床,套上牛仔裤,兄弟一样揉了揉她蓬乱的发,然后告辞转身。女孩滚在床单里,咕哝着朝他扔去随手摸到的一只电视机遥控器。段冲笑着偏头躲闪,眼明手捷地接住,轻轻地放在桌上,反身出门。   时间是晚上十点半,夜色潮水般在街道上汹涌四溢。身体变得很轻,轻到简直可以飘起来,浮向太空。   为什么身体会这么轻?段冲习惯性地去拽牛仔裤上的链子,却发现它已经不在了。突然想起来,那根沉重的廉价的链子已经被他送给地铁里遇到的一个陌生小女孩。段冲怔住了,停下脚步在原地伫立。   身旁车站的巨大灯箱广告牌上映现出的是一张新西兰的旅游海报。小小曾经因为喜欢电影《指环王》而对新西兰绝美的自然风光充满了憧憬。段冲曾说,以后一定会带她去那里数草原农场上的牛羊,看黑色礁石被白色海浪拍打的孤零凄惨的模样……小小说:“那么远,坐飞机累也累死了,我才不要去呢,看看海报就当做我们去过了吧……咔嚓,好!我已经把图片保存在记忆里啦。”   那一刻的她,曲起食指敲敲自己的脑袋,满脸都是可爱到叫人心疼的傻模样。   路边摊在卖烤羊肉串,以往这是段冲最喜欢的街边零食,老美的BBQ总是没有那么美味的孜然调料。但自从和小小恋爱之后,她就死磨硬缠地不许他再吃,据说致癌物质恐怖超标,然后就学着自己烧红烧羊肉,研究怎么加入孜然调料也能配出段冲喜欢的味道……其实根本就是乱搞嘛。   还有那些枝叶茂密的法国梧桐树、街对面坐在长椅上麦当劳小丑身边留出的空位、行色匆匆的女孩曳地飘扬的白色棉布长裙……看见什么都会想起她,听见什么都以为是她。过往所有的细节是柴,愤怒、忌妒、失落、绝望是地狱的火种,现在它们聚合起来了,以吞噬一切的姿态气势熏天地燃烧。在这狂热能量之下潜藏着冰冷的痛苦。这种痛苦是即使同其他女孩上床也无法消除的,只会带来更多对自己的嫌恶。   有些东西,真的追不回来了吗?真的就这样呼啸而去了吗?   段冲转身到路边拦下一辆出租车,低声叫司机以最快的速度去到地铁站,他刚刚离开的那个地铁站。还有二十分钟就是末班车了。段冲以百米冲刺的速度一路从自动扶梯上奔下,到服务台问询处追问有没有收到过一对母女拿来的一根裤链。中年阿姨甚至不知道什么叫“裤链”,皱紧眉头反问他是不是裤腰带……段冲干脆放弃解说,连交通卡都顾不及刷,就在乘务人员惊愕的叫喊声中纵身跳过检票台栏杆一路往下,疾跑到之前出站的地铁月台,疯子一样奋不顾身地跳下站台,站在漆黑一片的地铁隧道中央,愤怒狂野地大声喊叫:“滕小小,你这个白痴——你快给我回来啊——给我滚回来啊——”   你给我回来。给我回来。给我回来……   你给我回来。给我回来。给我回来……   黑暗隧道里传来的只有隆隆呼啸的风声。   这是万丈深渊,这是空无一人的山谷。就算你站在铁轨上拼上性命喊上1000年,也不会有人回应吧。 7.第7章 吞咽下这生死滋味吧(2)   第二天去报社上班,几个同事正笑闹着在网上看微博,有人招呼段冲:“嘿,哥们儿快来看!昨天晚上有个白痴跳下地铁7号线魏文路站,站在隧道里发痴一样狂喊,周围人都以为他要自杀,结果他又自己爬上来了哈哈,有人拿手机拍了一张照片传到网上,不过晃动得厉害,好模糊……如果我们在现场,就该拍得清晰一些,今天也算有条小花边新闻了……标题叫什么比较爆点?‘地铁惊现狂啸帝’?”   段冲开启自己的笔记本电脑,淡淡对同事道:“哦。你们说的那个白痴狂啸帝,就是小弟我。”   同事们愣怔了一下,全都不信地狂笑起来,“……你这家伙哈哈……看身形还真有点像呢哈哈哈……”   开完编辑碰头会,社会新闻部主任分派完当日的工作,段冲收拾录音笔照相机,预备出动去采访一条关于超市部分商品调整价格的新闻,前台接待打电话进来:“段冲,有人找你,在休息区等。”   心脏猛烈跳动了一下,那是谁?会是小小么?   段冲定了定神,放下的手边东西开步去休息区。   坐在休息区靠窗沙发上的不是滕小小,而是一个男人。身穿简单的T恤和灰色长裤,随随便便坐着就很有气势的男人。段冲愣住了。那竟然是路志钧。   段冲看见他左手上还缠着白色纱布,不由下意识握了握自己的右手——手掌上也包裹着白色纱布。两人的伤,都是被同一把匕首割出来的。他怎么知道我在这里工作的?通过多少关系摸查过来的?他来这里究竟想干吗?段冲心中疑虑和戒备丛生。   路志钧一见段冲进来,就站起身来微笑道:“很抱歉突然造访,小段,我费了不少周章才找到这里,希望你不要见怪……那天你走后我们就没有联系过……我不知道你的近况如何……我想来看看你……原来你在这里做记者,很好,我年轻时也对新闻采访工作有着浓厚兴趣……”   看路志钧谦和的神情,段冲有点儿明白他的意图了,路志钧不是来找他麻烦的,而是出于某种歉疚和善意来作弥补的,或甚至其中还包含有同情和怜悯的成分。这些玩意儿,段冲最鄙视不过,根本不需要。   “路先生,我开门见山了好么?我想说——我和您两不相欠,我们也井水不犯河水。为什么不您走您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以后再不相见了呢?这样是不是对双方来说都比较好?”段冲直截了当地道。   路志钧看了看他岿然不动的脸,轻轻摇头道:“其实你并没有原谅我,对吗?”   “那就是我的事情了,与您无关。”段冲的话语声是客气而冷漠的。从某些方面来说,他是有点儿敬服路志钧的,但更多的还是厌恶。因为眼前的这个男人曾经那么不讲道义地背叛、欺骗了自己的父亲。固然父亲的破产、疾病乃至死亡,也可以说是个人行事不够严谨、健康运势不济等造成的,但从感情上,段冲依然觉得路志钧和张泰极两人难辞其咎。放弃复仇行动出自善念和理智,但和仇人握手言和却绝没有可能。   路志钧稍一沉吟,就知道自己再说任何话都是无益。眼前的男孩不过比自己儿子路芒大两三岁,但他从十几岁起就独自一人奋战至今,没有父母关心,没有家庭温暖,一切自给自足,如同荒原上的孤狼,他很清楚自己要什么,以及通过什么样的方式去得到。所以如果他现在拒绝,那就绝对不是摆摆姿态而已。自己来的一路上,都在酝酿要怎么开口来帮助提携他,比如邀请他来自己旗下公司担任重要职位,或是出资让他去做想做的事业,甚至通过他在《滨海日报》投放广告或赞助以提高他的地位……作为一个商人,路志钧在心里定下了一个价码,愿意在这个范围内为段冲做任何事情。这个价码是5000万。   而此刻这情状,令路志钧非常明白,自己开出的任何价码不仅不足以博取他的原谅,更是对他和他死去父亲的侮辱。这个原谅,虽然仅仅是内心深处的一个意愿,细微到不能创造出任何有形的物质财富,带不来一分金钱,但要赢得它却要比赚取全世界所有的金钱都更艰难。   “好的,小段,我完全理解并尊重你的意思。我不会再打扰你的生活,但我希望你知道,虽然你父母不在了……我也……其实我完全没有资格这样说,但我希望你知道,你不是孤独一人的。任何时候,只要你需要,我会为你提供任何帮助、做任何事。我不求你原谅,人都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即使你原谅了我,我内心的愧疚也不会减轻一丝一毫。所以,我不求你原谅。我只是要自己记住,自从你父亲的事情发生之后,我就一直警告自己要记住——要对所做的任何事情所带来的后果充分估计,并担负起责任。”   段冲没有说话。   路志钧望着他年轻英俊、桀骜不驯的面庞,轻轻道:“我会认真接受你对我的恨。此生。”   夏季的天空总是美得令人想落泪。没有任何理由,单纯就因为那无垠宽广、没有边际、无可形容的浩瀚吧。暮色变幻得那么神奇。蔚蓝、黛青、鹅黄、月牙白、樱桃粉、火烧红、艳赤金……在亿万年不死的天空下,城市、文明、苍生、情感都显得如此微不足道。   段冲完成了一天的工作,从报社大楼里走出来,刚给自己点燃起一支烟,就透过袅袅烟雾望见在街对面的茶餐厅门口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那是自己所钟情的女孩儿、自三天前一别之后再也没有联系过却一直神思牵绊的女孩儿——滕小小。此刻她正凝望着报社大楼门口,分明是专程在此等候他的出现。段冲不管马路上正在疾驰的汽车,不管司机们的高声怒骂,拔腿飞快而灵活地横穿过去,劈手把小小紧紧拥抱在怀中,几乎要把她娇小的身躯整个地镶嵌进自己胸膛里去。   小小在轻微地扭动挣扎。段冲却把她抱得更紧,几近哀怜地恳求道:“……你来这里,我就高兴得快要疯了,也许你是要来和我当面分手,把话讲清楚的……求你,现在什么话都不要说,好么?你说什么我都会接受,但就这一分钟,求你让我再抱你这最后一分钟……”   小小不再挣扎了,垂下手臂放松身体,就在周围路人好奇目光的注视下任凭段冲紧紧抱着她。也许此刻的两人活像两只滑稽的无尾熊。更不要提自己一路跑来,浑身都是尘土和汗珠,而段冲却刚从空调房里走出来,浑身散发出植物一样清爽微凉的味道。   “……段冲……”也不知道一分钟过了没有,漫长的顷刻之后,小小终于忍耐不住嘀咕道。   “——嘘嘘——”   “……那封信……”   “嘘嘘嘘!!!!!!!!”   “……你听说我呀!那封信……我带来了……”   段冲放开小小,紧握她的肩膀,紧张地凝视她麋鹿般潮湿明亮的眼。   小小从机车包里慢慢翻找抽出那封信,递到段冲面前,虚弱微笑道:“……我没有拆开看……你信么?”   段冲愣怔了足足有十秒钟,从她清澈至底的眼眸中重新望见了羞怯却坚定的神情。段冲说不出话来,只能再一次把小小紧紧揽进怀里。此刻任何言语都显得多余。这大概是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受到真正同一个女孩“合二为一”的巨大喜悦感。   因为他明白,聂家梵在她心中占据的分量有多重,对她来说,那是令她痛到心肺俱裂的过往,也是甜蜜到令她永难忘怀的初恋。聂家梵七年前提到她的信笺绝对是世界上最可怕的诱惑,她已经持有在手三天,却始终没有拆开看。这三天里的每一秒钟都是难以想象的煎熬和考验。   她柔柔弱弱一个人,没有他在身边,艰难地走了过来。走向了他。   “……但是,我还没有完全原谅你……”小小低声道。段冲身上好闻的味道令她晕眩。   段冲挑起眉毛邪邪地笑了笑,完全恢复了他原本玩世不恭的样貌,“好的,我接受你对我的恨。我也不想活太久,七十岁足矣。这一生,从此刻开始,请你务必恨足我四十七年……”   “你知道我同他住在同一片社区,是吧?”美丽暮色中,小小和段冲牵手行走在行人熙攘的街道上。   段冲点点头,“他在信中有提到你是他的邻居……”   “我看了看信封,发现他所留的地址是那时工作的钢铁厂的地址,没有家庭住址。”   “对。他和我妈妈的通信是秘密的,没有让其他人知道。”   小小沉吟了一下,缓缓道:“……有时我们见面后你送我回家,我也总是让你送到车站为止……其实,你非常清楚,我住的地方,也就是你外祖父和外祖母居住的地方……是吧?”   “小小,我们能不能不要谈这个?”段冲脸上呈现出一点不太舒服的神情来,“我知道,也许他们仍然住在那里,但我并不想见到他们。他们是为了要所谓的面子可以赶我母亲出门的人。那一年我妈妈才十七岁。后来我妈妈在异国经历过怎样的磨难,他们不闻不问,毫不关心甚至根本不想知道。他们早就已经同我母亲断绝了所有联系,从二十四年前开始,从我出生前开始,我们和他们之间就已经不再有任何亲缘关系了。对于他们来说,我母亲、我父亲,还有我,都是不存在的。”   “……他们搬家了,大概五年前吧,就是在聂家梵……出事之后一年,他们就搬走了……那一年里,他们看起来苍老了很多……到现在,你外祖父应该有七十多岁,外祖母也有六十多岁了……他们年事已高。”   “满大街都是七十多岁的老爷爷和六十多岁的老奶奶。”   “但他们……”   “他们没有什么不同。”   “好吧——”小小叹了口气,毕竟这是段冲的家事,他有他个人的意志和意愿,别人怎样也强迫不来的。   “小小,这个——”段冲从牛仔裤兜里抽出聂家梵的信来,“你把信还给我了,你希望我怎么处理?”   小小脸上浮现出一丝不自然的神色,喃喃道:“……我不知道。我没想过……”   段冲站定了,犀利的目光搜索着,牢牢注视她隐藏着忧郁神情的眼,“我们必须得想想该怎么办。我可不是言情剧里的那种娘娘腔男人,故意伪装大度地、拖泥带水地哄骗女朋友说:好啊,我会给你时间去忘记他,一年够不够?两年够不够?要不要三年?即使你忘记不了他,我也依然会在你身边……全是白痴全是唬滥吧?现实生活中,没有一个男人可以忍受自己女朋友心里还装着另外一个男人。你要知道,恋爱中的男人全是最自私、最霸道的怪物。”小小沉默不语。段冲想了想接着道:“……我以前没有谈过恋爱,我也不懂得该怎么和女孩做朋友。此刻我也不愿意虚伪地站在‘为你健康为你好’的立场上游说你。我只是在想,我们在一起后,就肯定和以往的自己都不同了……”   ——是的,一定要和以往的自己不同了。   ——三天前那个晚上发生的事情,以后绝对不可以再发生了。   ——因为两个人在一起,就会变成一个全新的合体,双方都要学着约束和放弃。   ——会很艰难,异常艰难。但终究是值得。   “小小,你曾经骂我说,我把争夺你心中至爱位置当做是一场情感锦标赛。你看人很犀利哪,男人都是争强好胜的动物。但这并不完全。我知道对你来说,初次喜欢的人有多么重要,人都说少年时期的爱恋最刻骨铭心,我却一直想着要消抹掉他刻划在你心上的痕迹,取而代之。因为我觉得那并不是爱,而是某种非常残忍的伤害。你对于工作和生活显得很理智,而对于情感却过于封闭和幼稚,你对真实的感情充满恐惧,宁可把那么珍贵的情感寄托给一个死去的人。我的确是忌妒他。真是忌妒他!因为他留下一个完美无缺的遗像就上了天堂!我把这封信给你,也许也是希望你明白,聂家梵并不完美。他喜欢过你啊,就在爱着安冉的同时也很不专一地对你动过心,他不是什么感情忠贞的神!他只是个也会被漂亮小女孩吸引的普通男人!看清楚这一切,认识到什么是幻影,你会失望,但这不会摧毁你。而所有无法摧毁你的东西就只能让你变得更坚强。无论你对我是爱是恨,你该为自己而坚强。没有一个男人有资格成为你永远膜拜的神话……我说了这么多,你明白了么?……”   小小抬起头来,“……你来决定吧……你说我们该怎么处理?”   段冲摸了摸小小的眉毛,轻声道:“你那时候参加了聂家梵的葬礼吗?”   “……没有……”   “我也没有。因为没有告别过,所以才始终无法放下。要放下一个人,必须同他真正地告别一次。我们俩为他举行一个小小的告别仪式吧。再多不舍,从此也要决然放下。”   敬唵寺是位于滨海市中心地带最大最宏伟的佛教寺庙,日日夜夜,香火始终络绎不绝。   段冲向法师借来了一个古旧的铜盆,双手平举,把聂家梵的那封信郑重搁进去。小小站在他身边,肩上落满了明晃晃的月光,她凝望着段冲所做的一切,凝望着那封信,咬紧唇强自镇定自己不发出声音。   段冲从裤兜里摸出Zippo打火机,看了看小小,就打消了让她来点燃的念头,咔嚓一声点着了火石。蓝色火苗在掌心活泼舞动,仿佛一个不谙人事的天真精灵,由它来扮演一个连接阴阳两界快递员的角色,是否太过热烈、太过温暖了一点呢?   段冲在心中对聂家梵轻声低语说:“……你的信,现在我寄还给你。小小,就请你放手把她交给我吧。放开你们之间的牵绊,舅舅,请安息……”   然后他用温暖热烈的火苗点燃了信封一角,陈旧干脆的纸张飞快燃烧起来,顷刻间化为片片飞舞的黑色蝴蝶,袅袅青烟混迹在四周无数香客向上苍、向亡灵祈福祝祷的烟火之中,飘摇直上消散在无尽夜空。   段冲转身,看见身后的小小情难自禁地泪流满面,却一直强忍着啜泣不想让他发现。   段冲摸了摸她的眉梢,拿起先前搁在旁边青石板地上的一瓶冰镇可乐,拧开瓶盖,把信纸焚烧后的纸灰撒进去。小小睁大了模糊的泪眼,不解地看着他把可乐瓶举到唇边,一气痛饮到底,然后低沉清晰地说:“我已经把它全部吞下去,以及所有你的黑暗往事,都吞进了我肚子里。你不必再去想,因为今后有我和你在一起。” 8.第8章 穿越1985惊恐相亲记(1)   暑假开始了。滕多多不负众望地考出一个可怕的成绩,毫无悬念地一脚跌进一个垃圾高中。但至少他成功地初中毕业了,没有留级成为下一届的问题生。至少初中校方老师松了口气,可以用富余的精力微笑着安慰学生家长滕正龄和侯蓝:“男生只要上了高中就好了,上了高中就开始发力了呀,男生都是后来居上的。将来考上一个好大学也不是没有可能的。”   滕正龄和侯蓝很虚心地点头表示同意,又很谦逊地摇头叹息:“哪里考得上大学……这样的成绩……”   但这是谎言,是夫妻间仅剩下来的为数不多的几条默契之一。如果不想让儿子上大学,直接送去读技校就好了,根本没必要念高中。滕多多的学习成绩比起姐姐滕小小来,那是差了十万八千里,但滕正龄和侯蓝还是想咬咬牙把家里有限的财力集中投放在儿子身上。如果只够让一个孩子读大学,那肯定就是儿子。   “老师都说了哦,男孩上了高中就要开始发力了。你要争气点儿,三年后一定要考上大学。不然将来工作也找不到,老婆也讨不到!我们都老了,没有能力再管你了……”   滕多多不耐烦地蹙着眉头,对着镜子挤下巴上的青春痘,学习上发不发力他不想费心去计划,满脸发出来的青春痘才叫他真正烦恼,“烦死了你们!考什么大学找什么工作啊!你们做人就和做甲壳虫一样,规律简单、万年重复,一点个性都没有!考上大学又怎样?306室张家伯伯的儿子喏,复旦大学毕业的,不照样在家待业到现在啊?前面一幢楼里李家姆妈的女儿,在什么外国人开的公司里工作的,还不是说炒鱿鱼就被炒鱿鱼了!哼,别以为我什么都不懂不知道……”滕多多正处在变声期,一开口就是粗粝刺耳的公鸭嗓,“其实人生在世,神马都是浮云,如果要给力,唯有感情最宝贵……”   猛然发现自己说漏了嘴,多多心虚地急刹住车,瞥了妈妈侯蓝一眼,幸好,她正埋头清扫床底下的地板,没注意到。爸爸和姐姐都不在屋子里。多多咳嗽了一声,假装镇定地走向门边,趁着妈妈弯腰低头的空当,轻手轻脚从挂在门背后的姐姐的机车包里摸出钱夹,从里面抽出了几张十块的,揣进自己裤袋,然后轻巧从容地闪身走了出去。   楠静路步行街上的TOM熊游戏机房门口,多多满面春风地同一个抱着棕色玩具熊的女孩并肩走出来。   女孩子是多多的同班同学,今年也不过十五六岁,长得挺好看,面容底子不错,身材也窈窕,只是同自身年纪不相符地化着浓妆,长长的假睫毛和深灰烟熏妆让她看起来有点儿风尘早熟。但一开口,就暴露了其实还是个小P孩:“……你最笨了喏,人家想要那个白色的熊熊的呀,你就抓住了这个卡布奇诺色的……你最笨了,比熊熊还要笨……”   “咖啡色不是挺好的?以后我们高中要分开念了,不能像初中时那样天天见面了,万一你想我时,就亲亲这个熊,把它当做是我……白色的一亲就脏掉了,还是咖啡色的好……”   女孩子停下脚步,低下头沉默着不走了。多多回转身去看她,吓了一跳,只见她眼眶里有大颗的泪珠掉下来,啪嗒啪嗒落在咖啡熊毛茸茸的脑袋上。女孩竟然就在人来人往的步行街上哭泣起来。   多多赶紧张开臂膀抱住她,焦急地安慰道:“都怪我不好!不该说什么要分开、不能天天见面什么的。我们还是天天见,好吗?我每天放学就来你家楼下等你,或是到你们校门口来看你,好吗?你不要哭了啦,你一哭,我整颗心就像是被揪紧了一样,都快要碎了……我很爱你的,你知道的!”   所有肉麻的话,在这个年纪都是说得出口的。这个年纪的“爱情”,可以让女孩前一秒钟还在笑,下一秒钟就敏感伤感起来,不管不顾在众目睽睽下流眼泪,同时可以让一个满脸青春痘公鸭嗓的男孩情意绵绵地说出琼瑶剧里才有的对白。这个年纪的眼泪和爱,都是很丰盛的,可以毫不吝啬地给予,同时也毫无畏惧地全盘接纳。   “多多?!你在这里干什么?”   一个熟悉的声音从周围喧嚣的人声中越众而出,冷不丁让多多紧抱着女孩的臂膀抖了一抖,是姐姐。   滕小小穿着一袭白色连衣裙,挎着万年不变的陈旧机车包,面带狐疑神色,袅袅婷婷地快步走过来。   多多觉得十分懊恼,为什么约会总是会被姐姐撞到?姐姐倒也不会去打小报告,但她最会说教,这比打小报告更讨人厌,而且还会有个人帮衬着和她一起说教,这个人就是打死她都不承认有任何猫腻的“死党”叶子悬。她总是装得一本正经,从来都说和叶子悬是“铁哥们儿”,小葱拌豆腐,清清白白。但以滕多多的理解,男的女的之间哪里来什么“纯洁的友谊”“清澈的男女关系”?如果叶子悬没想和姐姐谈恋爱,他干吗花费那么多时间和心力盘旋在姐姐周围?早都不是邻居和同学了,一个念大学,一个在打工,他们两人的世界已经完全没有任何关键性交集……偏偏姐姐就是死鸭子嘴硬,从来都说没对象,不恋爱……把自己搞得跟尼姑一样,同时还要推行修炼标准,希望弟弟也最好做和尚……什么人啊这真是!   多多站稳了脚跟,仍然抱定怀里的姑娘不松手,深呼吸一下,运了运丹田里的真气,再用力清清嗓子,作好所有准备,打算如果姐姐冲过来很不给面子地又要扯他耳朵,或是嚷嚷什么“你个小东西怎么这么让人不省心啊,你早恋啊,所以学习成绩上不去啊……”之类的八婆话,他就要狠狠还以颜色,当街怒吼回去:“——你有没有人性?你再不好好去谈个恋爱,就要变成没人要的老处女了!啰唆的八婆——”   多多绷紧了下颚等待交战,但姐姐走到跟前,看了看弟弟严阵以待的严肃的脸,和他怀里女孩假睫毛上挂着的晶亮的泪珠,微微皱了皱眉,牵动了一下嘴角,居然笑了笑,叹了口气道:“……不要玩得太晚了,妈还在家等你回去吃饭呢……”然后就自顾自继续朝前走了。   滕多多惊讶地瞪大了眼,仿佛刚刚看见火星人登陆楠静路。   小小扭扭捏捏地朝前走了,一直走出很远,还不时回头望一下,生怕弟弟多多会盯她的梢。她正赶去同段冲看电影的途中,怎么可以让弟弟这个惹祸精知道。   “你怎么可以继续和那个王八蛋谈恋爱?你怎么就能这么轻易地相信他、原谅他?他可以骗你一次,就可以骗你一百次、一千次、一万次!你怎么连这么简单的逻辑都看不透?!”坐在奶茶铺门口的绿色大太阳伞下,叶子悬脸色青白,眼睛里像是要喷出火来,满脸是痛心疾首的表情,“……难怪最近两个礼拜我想找你见面都要提前预约,几次三番爽约,我还当是你们老板总支使你加班呢……却原来是和姓段的那小子在一起。你应该果断和他彻底拗断关系,以后不许再见面!”   小小无奈地看了叶子悬一眼,差点想喊他“爸爸”。自己亲生父亲倒从来不替她操这份心,甚至从来不替家事操一点心,可青梅竹马的死党管得倒宽,居然斩钉截铁地说出“以后不许你们再见面”这样高标准严要求的话来,简直叫人为之绝倒。   “……段冲他不是你所想象的那样……你不觉得他向我坦白一切比继续隐瞒更需要勇气吗?”   “这正是他有心机、城府深、为人阴险的地方。”没想到叶子悬水瓶座的怀疑派本性爆发得如此彻底,以前怎么没发现他对谁有过这样深刻的敌对意识啊?“你太天真了,小姑娘!他就是想要和你在一起,所以才故意抛出所有赌本来下注,他就赌你会为此而感动。你信他,你就输了!他对你简直了如指掌。小小,你是那么善良那么单纯的女孩,绝对不可以同他这种情场老手过招。现在你身上某些东西吸引了他,他会用尽心机和花招来博取你的同情、信任和爱恋。等到有一天,他对你不再有感觉了,就会毫不眷恋地走向另一个女孩……或甚至,他对路家还有难了的仇恨情结,他暂时不想放弃你这枚棋子……你何必用自己的感情、自己的心去冒险呢?你以为你还能够再承受一次伤害吗?你以为你还能够扛得起吗?!”   叶子悬的分析太可怕了,逻辑清晰,论据充足,绝对辩证,从理性的角度是无法去驳倒的。   “我害怕的……你说得完全正确。我不能承受的,我的确是扛不起的……”小小只能动用感性来回应,只有唯一一个理由能够解释这一切,“——但我真的爱他。我无法为了躲避伤害而让自己不去爱他。刚开始我就知道他是那种狂放不羁,不会为任何女孩停留的人。但只要他愿意留在我身边,我就只能摊开掌心接受他。我希望他永远留在我身边……假如有一天他离我而去,我想我会崩溃。如果真的到了那一天……真到了那一天,你可不可以不要骂我?”   叶子悬刷地站起身来,满脸愤怒和怜悯的神情俯视着眼前这个愚蠢没头脑的小姑娘,冷冷道:“我当然不会骂你。因为我不会再理你。就让你自己去碰个头破血流吧!”   这一次不欢而散之后,叶子悬竟然像是真的生气了,将近两个礼拜没打来电话、没发一条消息了。但近来嘉羽国际贸易公司承接了大量项目,业务异常繁忙,一周里往往要加三天班,小小也无暇去顾及叶子悬的无名火。更何况段冲刚入报社当记者,在这个行业,新进前三年都被称为是“吃萝卜干饭”的,意思是当学徒工,不仅是部门主任领导,还有所有资深记者编辑都可以指派你任务,你想做好工作,只有三句话:一要在现场!二要在现场!三还是要在现场!偏偏段冲还挺喜欢这份工作,所以他不是在采访新闻的现场,就是在前往新闻现场的途中。小小剩下不多的业余休闲时间就完全为了段冲的作息节点而更改。如此一来,同叶子悬、沈樱见面的次数自然大为减少。而处在热恋期的小小,没有对这样的状况多在意。   小小只小心翼翼地顾忌着一点——暂时还不想让父母知道她在恋爱。   不是她对段冲没把握,而是她对父母的反应没把握。因为父亲滕正龄和母亲侯蓝在同一个屋檐下不离不弃地彼此折磨了近二十年,时而持久冷战,时而爆发热战。在一个毫无幸福感可言却又没有完全破碎的婚姻里面,父母对女儿的恋情会有怎样的说法,那是难以猜度的。也许是粗暴的干涉和禁止,也许是冷冷的无视和漠然。无论哪种反应都是小小所无法接受的。最好的朋友已经给她的恋情下了诅咒,所以,至少希望能得到家人的祝福。但小小又冷静地判断道:我的希望是不可能实现的。   所以,睡着了的狗,就还是让它继续睡下去吧。   直到狗惊醒狂吠,再也没有办法隐瞒的那一天。   八月上旬异常燥热的一天,沥青马路都快被烤得融化了,小区门口的大树下也没有多少乘凉的人。即使是平民集中的老式社区,邻舍们在这样炎热的天气里也都咬咬牙开空调降温了。从窗口望出去,对面楼大多窗户都紧闭着,暗淡的玻璃里面是看电视的大人和玩电脑的孩子们的模糊剪影,家家户户的窗台下,只有空调室外机在呼啦啦地转动,朝空气里释放出更多热量。而小小家还敞开着窗户,屋子里,陈旧的吊扇疲倦无力地在天花板下转动,丝毫不觉得凉快,似乎只有些许灰尘落下来,飘进眼前的面粉里而已。汗水如同小溪一样顺着额头、面颊、脊背流淌下去。   小小正和妈妈侯蓝两人沉默着包饺子,两人似乎都在想各自的心事。   “……你知道住在弄堂口37号里的费妈妈吧……”过了良久,侯蓝突然开口问道。   当然知道。怎么不知道。老社区里三姑六婆风起云涌,你方唱罢我登场,只要一条舌根在,无风也在平地搅起三层浪,更不要说这里会聚了几百条蛟龙样毒舌。   但即使在本社区这样群星璀璨的“八卦流言谷”里,费妈妈依然称得上个中翘楚。她身高一米六〇,体重一百八十斤,无论从哪个角度观察,都是恐怖悍然的圆形物体,令人惊叹她具有这样的自重,移动速度还是异常迅疾。经常一分钟前还在张家串门从娱乐新闻讲到本区绯闻,一分钟后就出现在李家发起拒交物业费的串联活动。口语词汇丰富,情绪饱满多变,从言辞到肢体语言都可歌可泣,充满蛊惑人心的力量,可以极度渲染,可以颠倒黑白,可以翻江倒海,可谓姑婆界的南天霸。   小小瞬间有点提防,逼紧喉咙“嗯”了一声。   “她人面极广,各种渠道的消息都有。今天早上买菜时碰见费妈妈了,她和我说了一件事。”   “啊?”小小觉得身上的汗正在凝结变冷,拼命回忆自己同段冲逛街时有没有可能被邻居看到。   “费妈妈问我你现在有没有男朋友……”   狗醒了!狗醒了! 9.第9章 穿越1985惊恐相亲记(2)   小小只觉得耳内一阵嗡鸣,过了一会儿才听见妈妈自己接下去道:“……我说没有。她就说她表姐家的儿子想找对象,那个男孩今年三十一岁,独生子,工作也不错,在一家国营单位里搞技术的,铁饭碗有保障。眼下和父母一起住在金岸区,上只角好地段,虽然也是老房子,但那个路段马上要拆迁,据内部可靠消息说,再过半年就要冻结户口了,就算不原拆原位,也能分到不错的房子拿到补偿金,可能有好几百万。假如你们谈成了结婚,那就可以按两家人家来申办补偿金和分房。我听听觉得真的还挺不错的……”   小小赶紧推辞道:“我看还是算了吧,妈,我现在还小,工作上还不算稳定,说不定以后还要进修学习什么的,完全没有想过要结婚什么的,还是等等再说吧……”   “费妈妈说,你今年已经二十一转眼二十二了,年纪不算小了。很多女孩子在大学里就把家底殷实条件不错的男孩都挑走了。现在要找个家里买得起房子、工作稳定又可靠的男人不容易的。她表姐的儿子也算是黄金单身汉,虽然比你大九岁,年龄上有点差距,但人是很实诚的,不然不会到现在都没对象……我并不完全信她的话,但你们见见也好。我就希望你找个老实敦厚的人,千万不要被一些油头滑脑、不负责任的男人骗到……女人结婚,就是第二次投胎……小小,你第一胎这命,不算好。我望你在婚姻上能补回来……”   侯蓝话里隐去了很多言辞,这些省略掉的语言小小都懂得。妈妈的婚姻不幸福,归结于父亲不是一个忠诚于家庭忠诚于妻子的男人。她现在判断男人好坏的标准,就是“老实可靠”“绝对不花心”,加上家里有住房、工作稳定,听起来简直就是未婚界的闪亮巨星,只怕手慢半拍被别人抢去。   “你去看一眼吧?费妈妈说她会安排好一切,让你们俩见面。”   “……还是不要啦,相亲什么的,听听都觉得很尴尬……两个人完全不认识……坐一起熬半天……”   “你不会是喜欢你们公司老板吧?!”侯蓝警觉地朝女儿盯视了一眼。   “啊?没有没有!没有的事!你怎么会这么想?”   “因为你近来总在加班啊,哪里有那么多的班可以加的?加班费也完全没有……”侯蓝对小小频频外出的各种迹象还是保持了灵敏嗅觉的,她早在心里作种种推测了,“你们老板看起来很不错,但他这样的富家公子,和我们不是一个层面上的,你控制不了他的,千万不要被外表啊财富啊所迷惑……”幸好侯蓝同沈樱妈妈不同,沈樱妈妈就像一个教练,主要协助女儿修炼的课程就是“怎样驾驭富家公子”,课程难度是从“资产300万元级”开始,不断朝更高目标奋进,永无极限。   “……我,我真的在加班,嗯,还有么,有时同叶子悬、沈樱他们一起玩……”小小不得不说谎了。   “你不会是在同叶子悬恋爱吧?”侯蓝有些怀疑地看着女儿,“你们出去都是他买单吗?他还在念大学是吧,不过他父母好像混得还不错,家庭条件也还是可以的……你们恋爱的话,我倒也赞成,到底知根知底十几年,感情上有基础……”   “没有——”小小哭笑不得,“我们是朋友啊,出去都是AA制的……”   “什么都没有,那就去相亲吧。不要加那么多班,女孩子家到底是要以家庭为重的,工作事业说到底都是其次,我从来没指望你做什么女强人……既然没和叶子悬恋爱,就尽量少和他玩了,既浪费时间又浪费钱。不是小时候,你们都成年了,不要玩出什么事情来,将来传出去名声也不好听……去和费妈妈表姐儿子见个面哦,就这么定了。”   思瓶路上的圆源缘茶坊是二世纪八十年代中期的休闲业产物,同当时所有的茶坊兄弟一样曾经风靡一时,所有赶时髦的滨海人都跑进茶坊里“劈情操”,如今它的兄弟们纷纷倒下,被烂大街的“××咖啡”所替代,只有这一家圆源缘越老越有腔调,就死死卡在一家披萨屋和一家西饼糕点房中间屹立不倒,满清遗老一样浑身散发出古董气息,挺立风中独自傲骄。   店里倒也整齐干净,进门处有雨伞架和阅读架,穿着黑衬衫红围单的中年店员居然还是滨海本地人,脸上没有多少笑,但迎门引座倒开水给单点单叫单却浑然一气呵成,眼观六路耳听八方,麻利又专业。   小小硬着头皮在已经磨得锃亮接近棕黄色的扶手藤椅里坐下,脊背挺得笔直,膝盖并得无缝隙,仿佛屁股底下坐着的不是柔软的布垫子,而是刺芒针毡。   简直像是被押送来的。今天周六,一大早,费妈妈就闪烁着一对肉里眼到滕家来接应了。侯蓝一声紧似一声地催促女儿换件像样点的衣服,把面孔头发弄弄清爽,然后自己也郑重其事地套上出客才穿的酱黄色纯棉圆领T恤衫,胸口一朵小花LOGO,还是梦的娇牌的。   小小目瞪口呆到口吃了,“……妈、妈、妈,你、你、干吗?”   “陪你一起去呀。人家长辈也来的,说明对这次见面很认真,不是随随便便的。那么我们也不能不当一回事啊。诚意越大,成功概率就越大。对吧,费妈妈说的,有道理的。”侯蓝同费妈妈俩人情深意切地对视了一眼,很有默契地粲然一笑,无数心声尽在不言中。   小小脑子里瞬间升腾起一连串的QQ表情,有兔斯基被雷劈中后满面流血的,有熊猫举着板砖猛砸自己脑门的,还有一群座头鲸竭尽全力冲上沙滩想活活晒死自己的……   真想不到在二〇一〇年居然还会发生这样的惨案。二〇一〇年哎,新千年之后的十年哎。哲学家神学家星象学家们不都分析说,公元零零年起的第一个双千年是双鱼千年,鱼是耶稣的象征符号,代表基督精神统领世界。公元二〇〇〇年起的第二个双千年是水瓶千年,水瓶象征理智和自由的智慧,代表人类从基督羽翼下脱出,以自身的理性和强大的科技去统领世界的新千年。   拜托啊,各位资深的专业领域人士,请问理性在哪里?智慧在哪里?自由在哪里?   此刻端坐在一九八五年建造的圆源缘老派茶坊里,身边有两个岁数加起来刚好够一个世纪的中年妇女,一边狠声狠气抱怨茶坊新近又涨价了,一边互相整理衣衫,还喜滋滋地打量着呆若木鸡的自己。看妈妈身上已经洗得发硬的梦的娇,看费妈妈顶着个巨型爆炸头,前刘海儿还吹了个快要戳穿天花板的大反翘……   小小瞠目结舌地暗道——我大概是穿越了。可就算是穿越,拜托也请让我穿越到国强民富世界称霸的盛唐帝国时代,或是到郑和下西洋拓展无限海上疆域的明朝前期,再不济就算兵荒马乱的三国时代也好,秦始皇吞并六国统一文字和度量衡的同时不忘焚书坑儒的残酷****时代也好。   就是不要穿越到一九八五年,被押送着参加相亲活动,双方家长都出动,还有媒人坐中间的一九八五年啊!   费妈妈今天打扮得十分触目惊心,简直艳丽到要刺痛大家的眼睛。身上着一件超大欧版V字领连衣裙,图案是红白双色波点,仿佛一枚被核辐射刺激后放大200多倍的巨型草莓。   “不是费妈妈自己家嫡嫡亲亲表姐的儿子,我也不会来帮你们做媒的。真的,阿妹啊,哪里去找这样好的人家啊……”费妈妈努力睁大自己象一样细小狭长的眼,唱歌剧似的抑扬顿挫地说,“小小哇,你可不要以为费妈妈姓费,费妈妈讲的话就都是废话。费妈妈讲的话,其实真真切切都是贴心贴肺的话,是发自肺腑的肺话啊!……哎哟来了来了!秀阿姐这里这里,我们早到了,占了个靠窗的位置!”   小小抬起头,只见一个穿了件藏青色旗袍的阿姨气宇轩昂地走进来,身材虽然瘦削,但梳得油水滴滑的黑色发髻、长长的鹰钩鼻、薄薄嘴唇边两道醒目的法令纹和黑灰色瞳孔深处岿然不动的神情,都让她孤傲得很高大,绝对不容人忽视地具有强烈存在感。   侯蓝拉了小小一把,示意她一起站起身来,同时脸上堆起社交性的礼仪笑容来。   “不好意思啊,反倒让你们等我们了啊。”秀阿姐言辞绝对谦和,但声调客气里也透露出某种傲气,“本来阿宝说要打出租过来的,我说地铁坐十几站就到了,没那个必要。现在都讲求低碳环保么。”   “就是就是,阿拉秀阿姐最会过日子的人,又时髦,这样的姆妈到哪里去找哦!”费妈妈朝小小和侯蓝挤挤眼睛,又转头张望道,“咿——你们家阿宝呢?”   秀阿姐侧过身,让出被遮挡在她身后的一个男人来,把他轻轻推到众人跟前,“阿宝,叫人呀。”   被叫做“阿宝”的三十一岁男人,看起来像是只有二十五岁的男孩。长得倒秀气,皮肤比小小的还要洁白细嫩,长长睫毛洋囡囡一样密集,低垂着眼帘对费妈妈喊了一声“小姨”,然后就羞涩腼腆地不响了。秀阿姐似乎有点恨铁不成钢地用手指戳了戳他的腰眼,他撅了撅嘴,朝母亲瞥了一眼。小小和侯蓝都看在眼里,却装出没看到、见怪不怪的模样,继续维持礼貌的笑容不动摇。   “哎哟,阿宝这小囡就是这样子的,从小到大看见小姑娘都是要怕难为情的,人太老实了呀,对伐啦?来来来,快坐下,快坐下,小姨帮你位置都留好了喏——”费妈妈一叠声地招呼道,她自己一坐下之后就不想费力站起来,全都用高八度的歌剧嗓作全场调度,“——来人啊,点单了啊——”   双方母亲边笑着寒暄边互相打量对方,从姑娘小子的身高个头体重目测、面貌气质服装举止,再到家长的各种外观表象……迅速作出初步战略性评估。侯蓝虽然对阿宝表现得这么害羞感觉有些不舒服,甚至同他昂然精干的母亲相比,竟然还显得有些懦弱,这样的男人,将来能否成为家庭的脊梁呢?但转念一想,正当出来相亲,看见女孩都不敢主动搭话的男人,其实倒也蛮“保险”的,内向有内向的好处。人各有各的缺点,不可能样样称心的,只能两害相挟,取其轻者了。   小小瞥了一眼阿宝,苦笑着叹了口气。他自从踏进茶坊来就没抬眼看过她。大概也是被逼来相亲的吧?不禁有点同情。看他的性格,就知道也是个不能拒绝长辈安排的人。想自己母亲同费妈妈谋划在先,一定要逼迫她来相亲,如果说不出有力的理由,定然拒绝不了。如果说正同段冲恋爱,妈妈一定会仔细追问:他在哪里工作?工作稳定不稳定?月薪多少钱?家庭条件怎样?有没有能力买房子?   真天晓得。段冲目前在《滨海日报》做实习记者,没进正式编制,只是个外聘人员,工作绝对不稳定。月薪多少小小从来没有问过,估计还没她薪水高。家庭么,父母双亡,也没多少遗产留给他,这七八年来他都是靠自己的力量在生存。滨海市房子现在有多贵,只怕让段冲回美国去买都比这里便宜。段冲只有唯一一个条件胜出,他是美国公民。但另一条决定性的致败理由是:段冲不是个已经定性的男人。和他在一起到底有没有将来,小小还真不知道。   小小当初之所以选择缄默,乖乖就范来相亲,其实她已经想好策略,到时候根据情况来施展不同演绎。譬如,对方是成熟稳重的人,自己就装疯卖傻;对方是青春阳光型,自己就假扮颓废抑郁;对方如果喜欢运动,就宣称自己是干物女加宅腐女;如果对方喜欢的宠物是猫,就说自己家里养了十八条狼狗……总之大张旗鼓唱反调,不见得自己会有那么大的人格魅力能让对方不惜抛弃个性来顺应称臣吧?   没想到时光穿越到一九八五年,双方家长和媒婆都集体灵蛇出洞,这下怎么演?怎么装?只有演害羞了,只有装聋作哑了。阿宝演技真好,静若处子、心无旁骛、慈眉善目、老僧入定、站似一棵松、坐如一口钟……要赶紧努力向他学习。希望双方家长和媒婆感觉到这两人彼此间毫无感觉,然后让相亲活动早点结束。   小小低头学习阿宝的内向姿态,瞥见落地窗外有两条异常熟悉的穿牛仔裤的长腿一路迈动走过去。   小小哑然地抬起头来盯视了那人的背影一眼,身上就开始冒冷汗了。   天哪,那竟然是正牌男友段冲啊!   小小惊恐地死死盯视着段冲,眼睁睁看着他走到茶坊门口,一把推开门大步跨进来了。   小小霎时间浑身的血都冰冻起来了,好像有几百把匕首齐刷刷地抵在自己身体周围,每一把锋利的匕首尖都轻戳着皮肤,客气礼貌地提醒她:没有一个方位是可以躲避的,没有一个空间是可供逃窜的!   悲剧的红杏出墙就要被抓现行了,就算浑身长满嘴、就算我爸是李刚都解释不清楚了啊。   要被挂上招牌游街了啊,上书:****。下书:贱人。横批:分手!   挂完这一套招牌之后,估计自己母亲、费妈妈、秀阿姐也都会纷纷拿出几套行头来,热情地劝慰她分阶段、分时期挂好了去游街,好让街坊邻居观览一下。分别是:“得此忤逆子,家门真不幸”“当时我震惊了!费妈妈阅人无数首度看走眼的滕家丫头、外表清纯贤淑、内在狡诈恶劣”“年轻一代集体无意识作风败坏、我家宝贝儿子绝对不可以落在这种女人手里悲惨地度过没有妈妈撑腰的下半生”……   当然阿宝也会举出木牌来的,多半是一排省略号,为了强调效果,再多加一个粗体。   小小面色惨白如纸,告别了呼吸,浑身僵硬地看着段冲玉树临风地被服务员迎进门。 10.第10章 那满地碎裂的是月光么?还是心?(1)   就在小小心肺俱寒、肝胆几近爆裂的顷刻里,段冲同服务员简短问答了几句,被直接带领着朝茶坊另一侧的座位区走去,中间隔着一大盆一人多高的茂密散尾葵,小小看他径直在一个年轻女子面前拉开座位坐下,刚好背对着小小和她的相亲仪仗队。原来他不是从哪里得到密报前来追踪的。真是不幸之中的大幸。   他就坐的瞬间,小小模糊望见同段冲约见的女子年纪在二十五岁左右,剪了一个十分流行的梨花头。小小忽然想起来,段冲说过今天加班采访某个集团公司的员工,有猛料要爆,说这家公司一款婴儿类用品长期热销,但合成材料中有不合国家卫生标准的成分之类。那么他是来采访的——可为什么偏偏也选这家时空倒流的老茶坊呢?   难道这就是这家老茶坊二十五年来屹立不倒的超能力么?它可以在冥冥之中发挥吸星大法,把该来的人吸引来了,把不该来的人也吸引来了,让所有本不该撞到一起的人都鬼使神差聚集在这里。   小小第一反应是想找人求助,叶子悬的身影在眼前一晃,就立马沉入脑海底层去了。他讨厌段冲已经到了不加掩饰的地步,最近连带着对自己也有诸多不满,听到这一天大喜讯,肯定会奋笔疾书之后赶着过来送游街木牌。他近三个月来除了当模特上镜以外,也在学习琴棋书画,内外兼修,临王羲之的帖子已有三分神似,这回写木牌绝对会拿出满血功力来,顶着这样龙飞凤舞的大字报走在街上,一定贱得异常精彩。   ……   对了,有一个人,处理此类问题再驾轻就熟不过。小小趁着三位妈妈叽里呱啦假装聊天气聊物价,实际慢慢在互相渗透,了解对方家境实力的短兵相接之际,偷偷抽出手机编辑发送短信——   “沈樱救命,我在相亲,段冲突然来了。他现在还没发现,我该怎么办?”   “你打算劈腿?……不对啊,你是小小吗?”   “我是被妈妈逼着来的,想走走过场不需要他知道的!”   “那赶紧转台。示意相亲对象陪你去逛街。”   “不行,除了相亲对象,还有我妈、相亲对象他妈、媒婆费妈妈……现在一共五个人!”   “现在还有家长陪同相亲?……不是一般混乱——最简单的应急方案就是‘电话脱身计’。我马上打电话冒充你老板路芒,叫你立即去准备会议资料,你就在被段冲发现前偷偷独自溜走吧。”   “也只有这样了……”   小小捏着手机飞速编辑短信,还没来得及按下发送确认键,只听侯蓝、费妈妈和秀阿姐锣鼓般喧嚣的谈话蓦然而止。周围寂静到诡异。小小有不祥预感,慢慢抬起头来,顿时傻了眼。   只见众人面前亭亭玉立着自己那位帅到惊动国务院的正牌男友段冲,正异常错愕地直视自己,凌厉的目光迅速扫过眼前场面。聪明如段冲,哪里有看不懂这阵势是隆重相亲的道理?   小小怔怔凝望着段冲,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看着他脸上的神情从惊愕渐变到火烧一般的愤怒,还有小小从未见识过的深深恨意。他的眼眸里仿佛戳满了锋利匕首,每一刃冰凉尖锐的刀锋都正以致命的力量飞出来,无情地射进自己的胸膛——刀刀刺中要害。   “……段冲,段冲!你听我解释!”小小虚弱地喊。   段冲用直抵绝对零度的冷漠眼神依次瞪视莫名其妙的众人,就是没有去看小小,一句话都没有说,旋转身大步返回自己的座位处,冷静而礼貌地同那位年轻女子简单说了几句,大抵是想换个地方继续采访之类,然后叫了买单后就同她一起推门离去。透过玻璃窗,烈日街头懒散倦怠的行人之中,他帅气挺拔的背影看起来充满戾气,每一步都走得像是要去砍人一样凶险又野蛮。   一颗炸弹就这样消失在人海中。   小小很想追赶上去,拽住段冲的胳膊,哭着央求他停下脚步,给她一分钟时间听一听她的解释,甚至连给他当街跪下的念头都有。但此刻整个人却像被抽空了,心脏、大脑、血液、神经……全都在瞬间不知所终,腿脚发软,连呼吸的气力都没有了。根本连站都站不起来。   就算自己解释说只是走走形式的相亲,段冲会信么?设身处地想想,假如看见他正同另外一个女孩面对面坐在一起,双方的家长还不停歇地互相打听对方工作单位、收入情况、住房条件、健康状况……自己还会相信他仅仅是走走过场么?还会相信他是爱她的吗?   想到这里,小小觉得心里一阵绞痛,无法忍受的愤恨海啸一样淹过头顶。她才知道段冲刚才有多克制。只怕此刻在段冲心里,自己已经低劣到人渣的程度。羞愧、悔恨、惊恐、慌乱……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根本没有勇气去同他面对面解释。所有的解释,看起来都绝对是无力的掩饰。   “小小哇,刚才那个人是谁?”   对了,身边还有一大堆需要一个合理解释的人。四双眼睛把一切都清清楚楚看在眼里。你要说实话么?告诉大家刚才那个愤怒拂袖离去的男孩才是自己真心喜欢的人,我们恋爱已经三个月了,但我们还没有准备好接受家长的检阅,为了不被父母亲察觉我才说我没有男朋友,还假装单身同意参加相亲,我对不起你们大家,我欺骗了你们每一个人的感情。好吧,费妈妈你现在终于知道真相了,你可以任凭个人喜好去散布流言了,让所有的街坊邻居都来关注滕家大丫头的情感动向好了。好戏开演了,用不了二十四小时,全社区的人都会指着滕家每一个人的脊背点点戳戳了:喏喏,上梁不正下梁歪喏,有其父必有其女啊,这家姓滕的,果然全都不是省油的灯,听说儿子也在玩早恋呢……只可怜当娘的……有什么可怜的,教育出这样不成器不像样的子女来,同总是寻花问柳的老公坚守睡在一张床上的女人……会可怜么?嘁……   谁说白马王子和白雪公主牵手后就必定能过上幸福的生活?扯淡。   所有单身的人总在情人节那天恨天下有情人直入骨髓,发明出“情侣去死去死团”,恨不能走街串巷见情侣就冲上去泼墨、闯进电影院买光所有双号票、在酒店门口挖好深坑垫上塑料布旁边再架一摄像头、派出百万马蜂占领所有鲜花店……但单身贵族们只见情侣们人前风光秀恩爱,却不知两性关系如同戏台,最明亮的背后往往隐藏着最黑暗。单身的人们通常只需要烦恼一个问题:我没有爱人怎么办?   而成双成对的情侣们则必须面对——十万个怎么办。   这些难题就像是跳蚤,总攀爬在爱情华丽的长袍上。例如你的死党因为不喜欢你的恋人而拒绝再和你联系,以这种小学生才用的幼稚方法来惩罚你。例如你的恋人因为看到你和别人“相亲”而发生误会,因为个性倔犟、超大男子主义而不接你电话、不肯见你,解释的短信一条条发过去,就像是地球人发送到茫茫宇宙的沟通信号,被黑洞吞没了再没有回音过来。例如母亲和媒婆满肚子狐疑,对你那天薄若蝉翼一戳就破的“那是我公司同事……公司不准恋爱……”愚蠢谎言充满质疑,更糟糕的是她们还在低声嘀咕:为什么这个男孩看起来这么眼熟……请上苍保佑好不容易放下过往终于开始恋爱的女孩吧,千万不要让她们回忆起来,那张脸孔,竟然还同一个已经故世的邻居如此相像。   小小想哭,但知道就算哭成泪人也没有用。因为这并不是悲伤,这是需要努力去面对和解决的烦恼。要知道你已经不是襁褓里的婴儿,也不是尊贵骄傲的公主。你会犯错,你要自己学着去弥补,去长大。   总不见得叶子悬就真舍得放弃十五年的真挚友情从此变作路人,等熬过这一段忙乱的时期好好约他出来谈一谈。段冲也只是暂时性发发脾气,他最终会听进解释,会谅解。让他冷静一段时间,坚持天天打他电话,给他一遍遍发送短信,去他报社楼底下等他。就不信这样还不能打动他。   总之,一切都会过去的。一定要硬着头皮熬过这段非常时期才行!   “滕秘书啊,我昨天下班前给你让你一定要在早上九点钟前交给老板的资料,你放哪里了?老板都在会场那里骂人了,我可被你害惨啦……”   “滕大秘,你怎么把会议纪要给做错了?你看,明明手写的是要在11月30日前完成合同签订,你给登录成1月30日了,相差两个月啊姐姐……”   “小小姐,四川小饭店的外卖小哥说你昨天少结给他钱了……现在门口坐等要钱……”   “滕秘书你最近两天来是怎么了?工作这么多差错,连乘电梯楼层都会按错……”   被人接二连三地数落抱怨,小小汗流满面地惊觉自己不安的情绪已经严重影响到工作。不仅仅是影响到同事的工作,好几次在执行路芒布置的任务时都发生偏差。   而且,偏差还一次比一次惊险。   这天下午有一笔特别大的生铁原料出口贸易案即将达成,业务员在前期花费了几星期的时间同对方采购商进行周旋,展示出十八般武艺来竞争这个项目,厮杀异常激烈。最后还是因为该公司主管营销的刘副总听说嘉羽公司的年轻老板路芒竟是他老同学路志钧之子,当即拍板同意签署。他因洽谈项目带着业务人员前往南非,刚好在滨海市转机,中间有三小时候机时间,就提出让路芒带着合同去机场会合,一方面签订合同,另一方面也想见见路芒。   路芒率领着秘书滕小小、业务员LEE意气风发地让司机金师傅驱车六十多公里,赶到机场同刘副总会面,双方相谈甚欢。种种寒暄和赞美之辞告一段落,切入项目正题,LEE从公文包里抽出了打印好的三份合同让对方业务员审核过目。路芒让小小拿出公司印章,准备签署——小小在自己的机车包里摸索了半天都没找到放印章的那个盒子,顿时汗如雨下、面如土色。   一小时前的一幕幕镜头在眼前闪现:出发之前,路芒还特别提醒她带上公章一同前往,她答应了一声,随后握着手机偷偷溜进洗手间给段冲报社打电话,座机铃声响了许久,是段冲同事接起的,告诉她段冲刚被主任编辑布置了特别任务,同另一名摄影记者一起前往禾南省草枝县,采访一则村民拐卖儿童从事马戏乞讨的重要新闻,今天上午就简单整理行装后赶去火车站了,恐怕至少要三五天后才会回来!小小听到这一消息后顿时呆了半晌,段冲竟然连出差远行都不告诉她一声!他难道真的不肯原谅她么?   小小记得以前沈樱多次趾高气扬地“教导”那些初涉情事、一相情愿想象力又超级丰富的女孩们:“如果一个男人不打电话给你,不发短信息给你,别多想了,他当然没有遭遇天灾人祸,更没有血流满面倒在哪里低声吟念你的名字,努力伸手进怀里掏出一个戒指盒交给一个英俊路人来转交给你——宝贝儿,面对现实吧,他只是不想联系你而已。”   段冲到底是在生气,还是他真的不想联系我了?强烈不安和惶惑袭击过来,感觉胃脘都在隐隐作痛了……就在此时LEE站在走廊里大喊:“要上车了,滕秘书你在哪里?”小小焦虑慌忙地回办公室提了包跟大家一起下楼……印章静静躺在她抽屉里,根本没带出来!   机场咖啡馆里,合同签字都已经完成,刘副总也亲自拿出公司万次印来盖章确认。LEE笑眯眯地吹干印泥痕迹,把合同推送到小小面前:“滕秘书,盖章盖章——”   小小的脸一阵白一阵红又一阵焦黄,像是疟疾发作一样,浑身还在微微颤抖。她不敢去看众人,双手插在包里,从飞速的翻动渐渐泄气到凝固不动。身边众人面面相觑,大家都看着她。   急性子的LEE按捺不住低声叫起来:“你不要告诉我说你没带吧——”   小小抬起头,毫无意义地虚弱地瞪了他一眼。她倒没有急到哭出来,而是快要急到尿出来了。   正端着蓝山咖啡的路芒突然放下杯子笑起来,“啊,瞧我这记性。滕秘,你别找了,印章在我桌子上,不在你那儿。你忘啦?不好意思啊,刘总,出门前我让秘书把印章交给我处理几个案子,盖完后我就给落下了。真是的……都怪我。您再过一小时就要入关了,就算我们开车回去取也来不及了。您看这样行不行,信得过的话,这三份合同让我们今天带回去盖公章,完了我立马坐飞机给您公司送去……”   LEE像看外星人一样瞪着笑得春光灿烂、若无其事的老板路芒。瞎子都看得出来明明是滕秘书犯下了天大错误,没想到一向冷面黑口的神兽居然会替她挡招,把所有罪责都包揽到自己身上。他图什么?!   夜晚八点的办公室,空荡静谧。   白天同事们繁忙着种种事务而遗留下的痕迹到处可见——来不及清洗的咖啡杯、堆放在复印机旁准备明天装订的合同资料、进门小桌上摊开的杂志和报纸、还亮着加热灯的饮水机……当没有陷入紧张的工作,当夜晚降临,独自进入办公室静静旁观,居然会看出一些异样的温暖来。因为这个地方就是你的战场,你付出最美好的青春为之奋斗的地方。像古罗马角斗士把热血洒在斗兽场的黄沙上,像辛勤劳作的农民把汗水滴落在希望的田野里……你战斗过的地方、耕耘过的地方,都是最值得热爱的。   小小没有开灯,而是静默地站在门口,看那从楼群下打上来的黄色灯光映照在墙上,投射出落地窗边植物美丽的剪影。她怀着欣赏的心情出神地凝望了一会儿。即使是在情绪这么荒败溃散的时刻,眼前的景物竟然也能给到某种抚慰作用。真是太奇异了。目光落到自己座位区的格子间的隔板上,这才想起手里还捏着没盖章的合同,顿时心头一紧,收拾起闲情逸致快步走向办公桌,开启上锁的抽屉,那枚公章静静躺在角落里,哪儿都没有去,看起来乖巧无比。 11.第11章 那满地碎裂的是月光么?还是心?(2)   就着窗外映射进来的城市辉煌夜光,小小在三份合同上盖上了章。红色印泥在白纸黑字上醒目美艳。却像是耻辱的烙印、严厉无比的警告牌,触目惊心地提醒她这几天来如何频频犯下不可原谅的错误,如果再不能收拾好心情,全神贯注做好每一天繁复的工作,只怕连饭碗也快要保不住了。抬头看办公室,发现自己其实深爱这一切。假如有一天被迫卷铺盖走人,光是用想的,就觉得太恐怖了……   小小深深感到被厄运缠身的沮丧无力,饥饿的肠胃也争相发出抗议,她疲惫地趴在办公桌前哭了起来。   “喂……”一只温热宽阔的手掌轻轻碰触到她的肩头。   “谁?”小小惊恐地跳起身来,踉跄着脚步跌退到墙边,慌乱抬头间,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沐浴着街灯光芒白得耀眼的白色衬衫。太熟悉了。老板路芒。不知他什么时候进到办公室,悄悄站在她身边的。   “……你怎么不开灯?夜里公司大门半开……我还以为有贼进来了呢……”   “对不起……路、路总……我我……”小小张口结舌,深恨自己又犯下过错。   “……没事。你没事就好……你没事吧?”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黑暗的关系,路芒的声音听起来非常非常温和,完全没有半点责怪她的意思。   小小稍微舒了口气。但男老板和女秘书孤身两人相距两三公尺距离,面对面伫立在没开灯的办公室里讲话,实在太过尴尬了,赶紧离开这里吧。趁着整理头发,小小快速抹去眼角的泪滴,走回办公桌前放好印章锁上抽屉,边清清嗓子用平日里职业化的声线麻利应答:“没事。我已经把合同章都盖好了,明天就订机票给他们公司总部送去。路总,这几天我真的非常抱歉……今天下午的事,如果您想扣我奖金、明天开晨会时点名批评我什么的我都完全没有意见……”   “小小。你吃饭了没有?”路芒突然打断她反问道。   “……没有……”小小犹豫了一下。   “走吧,我们去吃饭。我有事想找你谈。”路芒以部署任务时不容置疑的口吻命令道,又想起什么似的放轻语气,婉转补充说,“……同工作无关的事……你可以拒绝……但我实在找不到人可以谈……”   小小在阴影中皱起眉头来,面露为难神色,担心路芒又想提“我喜欢你”那件囧事,这可如何是好?   “……嗯,是关于我爸爸……和你朋友的事……”路芒用轻到不能再轻的声音低低道。   日式居酒屋里客人寥寥,气氛清静祥和。小小同路芒并肩坐在吧台前,在冷气空调里手捧着暖暖的抹茶小口抿着,等刺身烧物上菜的间隙,看扎着白色头巾的中年料理师气定神闲地制作寿司,倒也不觉得闷。   “你知道路志钧这一阵在滨海吗?”   小小不由朝他看了一眼,莫名其妙地摇了摇头,心想:你总是直呼你爸爸的名字,或是直接叫他做“路董”,也就算了,但你爸在不在滨海都来问我,这也太夸张了吧?我是你的秘书,可不是你爸的秘书。   “我是说……你最近有没有同那个女友——叫沈樱的女孩见过面,听她有提起过我爸爸什么的么?”路芒轻轻补充道。   “哦……”小小顿然明白了,不禁感到有些尴尬,本就从不喜欢八卦别人的私事,更不用说事关自己至好的朋友,无论怎么说似乎都不合适,小心翼翼措辞道:“……最近比较少见面。但在我们见面的时候,沈樱她一次都没有提起过你的……父亲。我想她应该是彻底把这件事放下了。”   “那就好。”路芒明显松了口气,嘴角也微微上翘,瞥了小小一眼道,“我妈过几天就要回国,我想安排她和路志钧见面。”   小小越发忸怩,听路芒的弦外之音是有意要撮合自己父母重拾旧情,心想你的家事何必来和我说。   “她忘记了我的生日,为了弥补,愿意和路志钧一起为我庆祝生日。我想努力营造温馨的家庭氛围,我希望……我希望……”路芒的声音突然低落下去,然后蓦然而止。小小微微有些吃惊,转头看他。路芒大声招呼店员来一瓶清酒,开启瓶盖仰头痛饮起来,脸上很快浮上红晕。小小担心他的酒精不易挥发体质,一旦喝醉又是一桩麻烦事,待想阻止,却看见路芒从来都冰凉冷峻的双眼中充满了痛楚的神情,眼眶泛红,竟然有泪光隐现。小小立刻懂得了他,心里渐渐涌起哀怜和同情。此刻的路芒不是老板,不再是那个没有凡人情感的冰封神兽,他只是一个比自己小一岁的,虽然家境富裕却不得不面对父母婚姻破碎、各自寻找各自幸福这样凄惨境况的孤独男孩而已。想安慰他,却不知道到底该说什么才恰当。   “在我年幼时,爸爸的生意才刚起步,妈妈也还在艺术学院里当老师,我们还同爷爷奶奶一起住在老式四合院里,每天回家,一家人聚在一起热热闹闹地吃晚饭。我记得奶奶包的韭菜饺子里加入虾皮,蘸着陈年老醋吃……那滋味……嘿,可香啦。每当家里有人过生日时,我们就会吃炸酱拌面。奶奶和妈妈一起在厨房里忙活的身影、爸爸和爷爷在院子里大树底下的小石桌前下象棋的身影……我以为我忘记了,原来我一直都记得……后来奶奶生病过世了,爷爷身体渐渐变差了,爸爸妈妈竟然离婚了……不管我接受不接受,这些事情接连不断在发生……真让人发疯。我多么希望……多希望时光可以再倒回到我小时候……”   路芒又叫店员递来一瓶清酒,小小按住他发烫的手臂,沉声道:“……路芒,你不可以再喝了。”   “我想喝。你就让我喝吧。好么?今天是八月十二日,我二十一岁生日。”   “你生日?今天?!”小小微微愣了愣,眼看着路芒又仰起头把酒瓶举到唇边,她果断伸手夺下,“听话,不要喝酒了,我们一起庆祝你的生日。就按你小时候的习惯,吃炸酱拌面怎样?”随后她扭头问吧台里的料理师,“师傅,请问,你们店里能做中国传统的那种炸酱面吗?”   料理师遗憾地摊了摊手,“我们只会做荞麦凉拌面……传统炸酱面吗?恐怕做得不太地道……据我所知,在滨海市,就连很多中式餐馆也比较少有这道主食的……”   小小迅速地想了想,用自己所能给出的最灿烂的笑颜向料理师恳求道:“……大厨师傅,我会做的。隔壁超市就有卖甜面酱,其他辅料在您店里的厨房里也能找到,我会按你们的食品安全规程消毒,我可以支付……一百元。能否让我用您的厨房二十分钟,我想给我的老板……朋友……做一碗炸酱面。”   肥瘦相间的猪肉切成丁,油锅一起,甜面酱里加入老抽,多放橄榄油炒成浓稠赤红的酱料。   菜码就地取材,厨房里有黄瓜、豆芽、牛蒡、蕨菜、鸡蛋、萝卜、青豆……切丝烫熟备用。   本来就有一大锅滚水用来煮拉面,面条直接往里下就成了。蒜头拍成泥,青葱剪成小花卷。   一分半钟后,面条出水沥干,盛在黑褐色陶器般的扁形海碗里,拿小碟装了各色菜码配在旁边,红黄绿白青褐煞是好看。炸酱舀一勺出来盖在洁白的面条中央,透亮肉丁同酱汁混合着散发出咸鲜中又有微甜的喷香气味……再把蒜泥和青葱末子撒在酱料上。   小小微笑着把托盘端出来放在路芒面前,“……路芒,生日快乐。”   路芒深深凝视着额角满是热汗、发丝间沾满油烟味的女孩,她的笑脸那么天真纯善那么美。自从她进入厨房开始忙碌起,他的目光就一直透过翻飞的门帘聚焦在她的背影上,始终没有离开。裹在借来的白色围裙下,她的身躯显得格外瘦小,却充满了韧劲,甚至有种温暖的光芒。   “……快尝尝看。不过……味道可能还不够地道哦……”   路芒低头大口大口地咀嚼。当然不是儿时记忆中的味道。口味太甜,面条也缺乏手擀面的那种筋道。记忆中的童年当然是回不去的了。已经故世的奶奶也不可能再复活。当年的四合院,当年的传统炸酱面,当年包饺子、下象棋、庆祝生日的人们的身影无法再聚合在一起重现。   但自己此刻所品尝到的这种新滋味真的太美好了。   眼前这个会麻利下厨、亲手烹调炸酱面、为自己庆祝生日的女孩真的太美好了。   路芒越到后来,吃得越慢。他心里有种强烈的不舍。不舍得把这碗炸酱面吃完。   因为感到莫名悲哀。这个女孩,可能这一生,只有今晚才会为自己做炸酱面吧。   仅仅是为老板做了一碗炸酱面,托着腮帮看着他一口一口全部吃下去,不知道为什么,几天来抑郁焦灼的心情竟然忽然间变得轻松了。小小脚步轻快地走在回家的路上,被月光倾洒着的肩膀和脊背也都挺直起来,甚至不自觉地轻声哼唱起歌曲。   想起刚才自己很没自信地问路芒:“……味道怎么样?会不会不合你口味啊?”   路芒放下空空如也的碗,舒了一口气,朝她绽放出孩童般烂漫的笑容,快速却清晰地答道:“太好吃了。”然后低低地无比真挚地说了一句:“谢谢你。”小小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从来没有看见老板脸上出现过如此可爱甜美的笑颜,简直可以用“萌翻了”来形容,虽然只是短短刹那,但这一个笑颜已经深深印刻在脑海中,彻底扭转了过去八个月里路芒那如同珠穆朗玛峰般巍然高耸、寒彻入骨的记忆形象。原来关心一下别人,做些小事让别人快乐一下,自己也会感到无比幸福。   有一种全新的情绪慢慢滋长。当然不是令人心跳耳热的爱情。也不像是同叶子悬之间的那种死党友情。很难分辨,很难形容。更类似一种“可以保护他”的奇异心情。就像是弟弟滕多多,即使有很多叫人头痛欲裂想揍他的捣蛋无赖行径,偶尔也有让人觉得心疼,想竭尽全力去照顾好他的可爱之处。一贯钢铁般强硬的路芒在自己面前无所保留地暴露出脆弱感伤的一面,且年纪又比自己小一岁……并不因为他是老板而拍马讨好才去做炸酱面,确实单单只因为他刚才是一个“需要安慰的小孩子”而已。   世界是很宽广的。小小深呼吸一口温热的夜气,抬头看着一轮明月高悬在深蓝丝绒般的美丽夜幕中,默默而愉快地对自己说:月有阴晴圆缺,海有潮起潮落,世界那么宽广,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目前关于友情、爱情、亲情的种种烦恼和难题也都只是暂时的,放松心情,麻烦不可避免,但也不会永远存在。   然后她闭上眼,回想了一下路芒甜美温煦的笑脸,不由也微笑起来。   小小穿行在街区小道间,还没走到自家楼下,远远地就听见喧嚣人声。夏季夜晚,本就有不少人在户外乘凉,不知为何,此时不少邻居聚集在小小家那栋楼朝南方向楼下,纷纷仰头围观什么。   小小不解地快步走向前去,异常惊愕地发现,邻居在围观的竟然是自己家的窗口!   在整幢楼各个窗口映射出的温馨柔和的黄色台灯光芒、五彩斑斓不停闪烁的电视机荧幕光芒中,自己家窗口爆射出来的白得近乎凄惨的白炽灯光显得异常刺目。尤为惊悚的是从敞开的窗户里不断爆发出歇斯底里的女人的哭叫、怒骂、扭打、冲撞的恐怖声响。屋子里人影晃动,从楼下仰望上去,看不清情形。只有对面楼里三层楼趴在窗口津津有味看热闹的邻居看得见实战状况。只听见从自家窗户里传出的人声完全亢奋尖锐得变了形,有母亲的声音,另几个则完全听不出是谁。   小小觉得胸口像被一柄巨锤狠狠砸中,呼吸窒息,所有思考的能力都停滞了,不知道家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她担心着母亲,惊惶地快步走过那些满脸幸灾乐祸、唯恐天下不乱神情的邻居身边,想尽快赶回家去。有人发现了她,拿手肘撞撞身边人,朝她指指戳戳,小声低语:“呀呀,女儿回来了!”   此时,身后那幢楼里聚集在三楼窗口看戏的人集体爆发出惊呼:“当心!当心!要扔出来了扔出来!”   还没等楼下围观的人反应过来,只见自家那只使用了近二十年的沉重老藤椅仿佛长了翅膀般从窗口凌空飞出,然后发射失败的炮弹一般滑坠落地,“砰”的一声响,脆弱骨架顿时摔得粉碎,破裂成不成样子骨断筋连的一堆残肢。   差点被砸中的人开始指着窗口大声骂娘。小小把手背放在嘴边紧紧咬着,直到快要破皮,控制自己不像疯子一样哭出来喊出来,不让自己仓皇的泪水在这些人面前流下来,她在众目睽睽之下冷静而迅疾地拨开人群,踩着虚弱不堪的木质楼梯朝家火速奔去。   从一楼半楼梯到三楼走道里,堵满了左邻右舍。自己家门前那一段昏暗狭窄的走道前却空置着,有两个身高马大满头卷发的陌生中年女人把守要道。几位好心邻居试图冲过封锁带去劝架,却都被拦截在外。   小小咬紧了发白的嘴唇,默不做声就往里冲,被那两个陌生女人一把抓住,“站住!那边在谈家务事,小姑娘你是哪一家的?慢点再进去,先去旁边等等。”   小小不知道自己哪里来那么大的力气,甩开那两个女人潮热的手掌,抬起胳膊把她们推了个趔趄,跌跌撞撞几乎朝后摔倒在地,然后用刀刃般锋利冰凉的声音低声呵斥道:“滚开!我是滕家的!那是我家!家务事是我家的家务事!轮不到你们来挡驾!都给我让开!”   可能是被这瘦弱小女孩眼中凌厉强烈的杀气震撼到,那两个中年女人都愣住了,小小趁着这个间隙,飞速闪过她们身边,猛力推开自己家的房门。   只见惨白灯光下,家里遍地都是破碎物品的残骸,大衣橱上的镜子被砸碎了,电视机屏幕朝下摔在地板上,把本就老朽的木板砸出了坑……狭小的屋子中央,两个陌生女人正死死钳制住母亲侯蓝的两条胳膊,逼迫她坐倒在地上不能爬起来。   另一个身穿廉价大红连衣裙、浓妆艳抹的中年女子叉开两腿站在母亲面前,伸出食指点着母亲的眉心,一字一句地狠狠逼问:“……我叫你,同他离婚!听明白了没有!妈逼!老娘肚子里有了你老公的种!老娘不想打掉!一定要生下来!你同他离婚!明天就去办!不离婚的话,我让你全家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12.第12章 你的名字必须叫“坚强”(1)   侯蓝毫不退缩地挺起胸膛,倔犟地扬起脖颈,即使额角面颊有抓痕有血迹,脸上依然满是岿然不动的淡漠神情,冷然道:“……离婚?你让滕正龄自己来和我说。妈逼。和我玩这套?你当我是被吓大的?”   浓妆女子的面容扭曲得像个丑恶的巫婆,从咽喉深处涌起野兽一般意义不明的咕噜声,翻滚到舌尖爆发出一声刺耳尖叫:“——我操——你妈——”她刷地扬起右手来,迅疾朝侯蓝的面颊掴下去。   小小没有发出一点声息,犹如一只被激怒的小豹子一下子跃起扑过去,跳在红衣女人背上,把她撞得跌倒在地,她自己也摔落滚在地上,却在翻过身来的刹那不忘记狠狠朝那女人的膝盖、大腿猛踹几脚。侯蓝惊慌失措地扭头望着一脸盛怒、浑身发抖的女儿,她宁可自己受到更多屈辱,也不想让她看见这一切。   但小小剪刀般尖锐竖起的眉毛、漆黑不见底的双眸和紧紧咬合紧绷成方形的下颚……都显示出她决绝的狠劲。侯蓝没想到一向柔弱温顺的女儿竟然会有这样凶悍逼人的神情。那是一种本能应激反应,保护母亲保护自己的家不受侵犯的强烈意志和烈火般的斗志,在瞬间全面爆发。   那几个女人乍然受到突袭,被冲撞了个手忙脚乱,此时缓过神来,叫嚣着重组队形。红衣女人躺倒在地,手抚着自己的肚子,脸上露出惊恐神色。两个原本抓住侯蓝胳膊的女人立刻分出一个试图去制伏小小。此时门被推开又关上,原来是之前守卫走道的另两个女人想进来加入战局,但邻舍也紧跟在她们身后要进入,那两个女人又要竭力阻止,于是就在门外发生一场混战,由于场地空间十分局促,一时间听见尖叫怒骂扭打声在门外杂乱轰响成一片,却形成僵局谁都进不来。屋子内依然是三对二的阵势。   “小小……”侯蓝奋力挣脱了那个抓住她胳膊的女人,紧紧搂住女儿,刚才无论怎么被辱骂踢打都没有一颗眼泪流下来的她,此时泪如雨下。   “妈妈,妈妈!不要哭!不要哭啊!”小小边低声抚慰侯蓝,边拽着她的臂膀,同她一起站起来,背靠沉重结实的木头大餐桌,同那三个女人虎视而立。   红衣女子也被扶着站了起来,坐在床沿上。看她披头散发狼狈不堪目露凶光,右手攥紧成拳头不停颤抖,狠狠瞪视着眼前年轻稚嫩的女孩,分明很想冲上前来给她一巴掌,左手却揉着自己刚刚被踢到的膝盖,显然是心有余悸不敢妄动。   “小婊子!是你爸爸做了不要脸的事情,让阿芳有了身孕,我们没有告他强奸让他坐牢已经算便宜他了!想收场的话,就乖乖叫你妈赶快和这个男人离婚!”旁边一个女人喊道。   “册那,如果阿芳流产,就是你们害的!就算不离婚,我们也会告你人身伤害,让你赔光所有家当!”   侯蓝甩开女儿搀扶着的臂膀,甩了甩头发,毫不认输地踏前一步冷冷大笑道:“……我们家要钱一分没有,要烂命倒有好几条,谁想找死,我侯蓝随时奉陪!滕正龄从没和我说过要离婚,也轮不到你们来跟我提!我跟他可是合法夫妻,你以为夫妻之间就只有睡睡觉这么简单么?你也太小瞧滕正龄了!”侯蓝说着这些维护夫妻共同形象的话语,内心却像是在滴血,但她知道,此刻绝对不可以输,“他只是和你玩玩罢了。你不过是路边随处可捡的野鸳鸯。我和他是在民政局领过红派司,正正经经生下了两个孩子的!我和他有儿子的!给他滕家续香火的你懂不懂?你说你怀孕了,谁信?就算你真怀孕了,鬼知道你肚子里的野种是不是他的!对不对?!”   看见红衣女人的脸涨得通红,眼睛里仿佛要滴出血来,嘴唇煞白不停颤动,侯蓝就知道滕正龄也一定对她说过类似的话,顿时心头掠过一阵凉爽快意,“他怎么会和我离婚?你这样的女人我见多了……这么多年了。我奉劝你,乖乖把肚子里的野种打掉,然后规规矩矩地继续去站你的街吧!就算想从良呢,也得看福分的。恐怕你前世造孽太多,今生还没到偿还清楚的时候!”   红衣女人用尖锐到破音的极高分贝狂喊起来,口齿不清地怒骂着:“你才婊子!你才站街!你全家都欠操!你妈逼!”她张牙舞爪地直冲过来,似乎意图抓花侯蓝的脸。她那两个帮手也一起呼啸着并肩而上,想以少胜多动手教训看起来面色蜡黄病歪歪的母亲和瘦弱纤细的女儿两人。   侯蓝转身想用自己的脊背挡住她们的进犯来保护女儿,小小却冷静地推开了她,手臂朝外探出,一道银光闪过,只听红衣女人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捂住肩膀朝后倒退,从她的指缝里渗出鲜血来。此时,惊呆了的众人才看清,小小手里紧紧握着一块镜子碎片,犹如握着一柄利剑,尖锐的一端已经沾染了敌人的血迹,死死直指那三个女人。因为捏得太紧,她自己的掌心也被碎片锋利边缘割破,血如泉涌,雨滴一般滴落到地板上。但小小的声音却同她紧握利器的右手一般坚定镇静,眼眸干燥,没有一丝慌乱,异常清晰而冰冷地道:“都给我滚出去!我数到三。你们不出去,我就和你们同归于尽!一!——二!——”   那三个女人看出这年轻女孩眼睛深处有种令人恐惧的冷静的疯狂,渐渐明白她不只是随口说说、虚张声势而已。凭借以往争吵斗殴的经验来看,知道那是要闹出事情来的。相互递了个眼色,愤怒却无奈地朝门口方向慢慢退去,一边还不甘心地喊着:“小婊子!我们不会这么轻易放过你们的!我们还会再来的!”   “滚——!!!!!!!滚出去!!!!!滚出我家去!!!!!!!!”小小怒吼着,把手中满是鲜血的镜子碎片丢在敌人仓皇逃遁后关闭了的门背上,摔得粉碎。   小小虚脱般瘫软在地上,侯蓝心疼地蹲下身来,抓起她流血的右掌,仔细看有没有玻璃碎渣嵌入肌肤。小小喃喃低语问母亲:“……妈,为什么你可以忍受这么多年?你知道他从来都在外面……你们吵成那样……却一直不离婚……我真的不明白……你就离了吧,啊……我和弟弟都跟你过……好不好?你是不是为了让我和弟弟有一个完整的家庭,所以才忍气吞声直熬到今天?可到了今天这个境地……你还能继续熬下去吗?我已经工作了,我可以挣钱养家。弟弟也已经是大人了,妈……你真的不用顾忌那么多了……”   侯蓝咬紧嘴唇猛力摇了摇头,不想让女儿看见她的眼泪,“你不明白……你不明白的……”   小小合上了眼,仰头靠在木桌腿上静静喘息。她真的不明白父母之间到底有怎样深刻难解的牵绊。那会是爱情吗?开什么玩笑?那怎么可能是爱情?!   看看这满地混合着血污的闪亮的镜子碎片!看看四周横七竖八仿佛刚经历一场七级地震的家具杂物!看看这满目疮痍的战场!这哪里像是一个家的样子?!妈妈为什么就是这样执迷不悟呢?她也不算是好面子、为了强留一段婚姻演戏给大家看的女人啊。从很多年前起各种风言风语就遍布了整个社区,这个家庭本就是没有任何名誉可言的,更不用说今天事态已经严重到这个地步,爸爸外面的姘妇居然率大队人马冲杀到他结发妻子家里来了!这个家究竟是怎么了?如今的世道究竟是怎么了?那个女人没有任何廉耻心,丝毫不为出轨、姘居、婚外怀孕等丑事感到羞愧,反其道而行之,竟然有脸追上门来打砸强逼,恶狠狠叫妻子同丈夫离婚!这还不离婚吗?妈妈,你到底想把女人的尊严置于何地啊?   侯蓝双膝跪地,紧张地收拾满地残骸,由于刚才的冲击太过激烈,她的双手直到此刻依然还不停颤抖,喃喃自语嘀咕着:“多多去同学家借碟片了,随时都会回来,必须得在他回来前收拾干净……”   小小难以置信地凝视着母亲两鬓露出的缕缕白发和佝偻的脊背,很想冲上去抓住她的肩膀用力摇晃,在她耳边喊:“这怎么可能收拾得干净?镜子碎了、藤椅摔了、电视机坏了……我们的家早就残破不堪了!怎么可能收拾回原先的样子啊?妈妈!你还是快点醒醒面对现实吧……”可她最终什么都没有说,沉默了一会儿,起身去门背后拿出扫帚帮忙扫地。   由远及近传来一声紧似一声的警车鸣笛声,很快停在楼下不再嗡鸣。有邻居关切地敲门问候,一时却也不敢贸然推门进来,“侯阿姨,小小,你们没事吧?之前也不知道是谁打了110电话,也是好意,怕闯出什么祸事来,现在警察来了,不过那几个闹事的凶婆娘已经趁乱溜走了……你们看……”   看母亲额角渗出豆大虚汗,满脸不知所措的茫然,小小轻声说:“妈,你慢慢收拾,我出去和他们说。”   小小拎着一塑料袋镜子碎片走出房门,穿过摇摇晃晃薄得几乎可以一脚踏穿的走道楼板,在几十双眼睛的注视下一路走下三层楼梯,走出门洞。她面无表情,嘴唇抿成一条线,每踏出一个步子都像是一把小铁锤敲击在地面上。这不是我。小小很明白地对自己说。但此刻我必须坚强。只有我可以保护妈妈保护这个家了。不要去管别人怎么看,就当他们全都不存在。要冷静,要镇定,不要呼天抢地,不要满腹哀怨。已经够惨的了,难道还要努力做出可怜的样子去博取别人表面的暂时的同情,然后让他们背转身冷嘲热讽、窃喜着议论我家不堪的丑事么?绝对不行!绝对不能哭哭啼啼地倾诉,把自己家所有隐私都抖搂出来,给别人平添茶余饭后的谈资。当然他们早就看见了,听到了,猜到了……但只要我们自己足够坚强、镇定、坦然自若,再恐怖的创伤也无法摧毁我们的尊严。关键在于我们绝对不可以先从内部崩溃——求取同情、期盼无意义的舆论关注就是最糟糕的崩溃。   警车就停在巷口,小小朝几名刚下车、一身笔挺制服的警员迎上去的时候,在围观看热闹的人群中看见弟弟惊恐羞惭的脸。小小好不容易裹上钢铁盔甲、无悲无欢的心脏突然间阵阵酸痛起来。她想走过去关照多多上楼去陪陪妈妈,却看见多多竟然转移开视线,扭头抽身从人群中匆忙逃走了。小小不想停下来去喊他,那会惹来众人注意,只有攥紧了手里一塑料袋镜子碎片,昂起头颅朝警察走去。   ——让所有的一切都冲我来吧!   ——只要不再折磨我可怜的家人了!   ——爸爸是个浑蛋,我妈妈已经老了,弟弟年纪还小。就请让我来承担这一切吧!   “警察先生,我们真的没事。不过是几个远房亲戚,为了很久之前的小矛盾上门来滋事,都只是家务事而已,现在都已经走了。真的没事了。”小小面对警察,她的声音是柔和却不柔软、清冷又遥远的,眼神直接,不可侵犯的冷光在眸子里会聚织就一张防护网,让人不可逾越。   “真的没事吗?”年轻警察充满怀疑地盯视她流血的右手,“有人报警可是说这里要闹出人命来了!”   “哪有那么夸张……呵呵……但她们确实动静很大,有点扰民了。现在已经走了……需要我跟你们回警局作笔录么?”小小对警察笑笑,然后扭头对四周人群说,“没事了,谢谢你们啊,大家都散了吧。”但看热闹的人哪里肯放弃眼前的好戏?生活真人秀啊!这难道不比电视节目好看啊?   年轻警察皱眉道:“那么你们之间的矛盾到底解决了没有?会不会再有骚乱啊?”   “……”小小感到疲惫不堪。可能是面对这明显经验不足而显得婆婆妈妈的警察,可能是被警车顶上忽闪旋转的红蓝两色警灯照得两眼昏花,也可能是被周围黑压压的看耍猴戏般的人群压迫得喘不过气来……之前临时爆发又耗费过多能量,此刻她有种虚弱的、随时可能会晕倒的感觉。   一个冰凉凛冽的声音穿透种种嘈杂破空而来:“小小。你没事吧?怎么了?”   小小回首间,抬头正迎上老板路芒那张熟悉的脸孔,此刻他冰雕般巍然耸立的身姿,仿佛万千惊涛骇浪中一块坚定不可撼动的顽石,牢牢屹立在纷乱的人群前,正朝她摊开一只手来,掌心里赫然是她的手机,“你落在居酒屋里了,我给你送过来。这里发生什么事情了?”   小小慌忙地用左手接过手机,低声道:“……没、没什么……你快走吧,只是一些家务事……”   “什么家务事哟!真真作孽哟!家里全被人砸光了,母女俩还被一帮不要脸的浪荡女人给打了哟——”多嘴多舌的三姑六婆议论纷纷,路芒可不是聋子,也不是瞎子,他一把拉起小小还提着一塑料袋镜子碎片的右手,厉声问:“你流血了?!谁打你了?!”   “……没有人打我,我自己不小心弄伤的……”   三姑六婆左邻右舍们眼睛都骨碌碌地盯着身高一米八五、从骨骼深处自然散发出王者气场的路芒看,大概觉得他看起来又正义又帅气,很像是能主持公道的样子,虽然不知道他究竟和滕家丫头是相识还是半路拔刀相助的路人甲,反正似乎比那婆妈的小警察靠谱多了,都忍不住要发表自己的意见和判断,你三句我七言地各管各叙述起之前自己所见所闻来。人言如洪水,挡也挡不住。   小小心急如焚却无法阻止,又不知该如何应对,只觉得天旋地转,一个踉跄软倒下去。路芒眼疾手快已经一把拽住她的胳膊,没有恋爱经验的他并不知道怎么抱女孩才妥当。八个月前这小秘书为了替他买电影票寒冬彻夜排队发高烧在他面前晕倒,他先是吃了一惊,任凭她在冰冷的地上躺了整整三秒钟,这才醒悟过来把她横抱起去找车送医院。现在路芒反应固然快了很多,但手法姿势完全像是抓鹌鹑翅膀,提着小小一只胳膊,把她整个人拎起来。又惹起周围阿姨大妈纷乱的喊声。幸好小小没有昏厥,只是暂时疲累头晕而已,马上站直身体。路芒铁箍般的手掌还是牢牢抓住她的臂膀,低头凝视她的眼睛,不容置疑地命令道:“带我去你家!”   “……不!”   “那我自己去找。员工信息里登录有你家门牌号。我带来了。”   路芒敲了敲门,侯蓝惊疑不定地沙哑地问了句“是谁?”路芒用淳厚好听的京片子男音礼貌回应道:“阿姨,我是路芒,您记得吗?是您女儿公司的老板。我刚好路过,可以进来么?”   侯蓝想说“不”,但路芒已经推开门了。狭小到不足九平方米、废墟般的屋子立刻呈现在眼前,如同被杀戮后敞露的动物内脏般没有任何可以掩藏的余地。侯蓝头发凌乱双目红肿,布满皱纹的苍老面容上淌满泪痕,身上套着破了几个洞的条纹睡裙,她正跪在地上检视摔坏的电视机,种种狼狈不堪的情状被女儿公司老板看到,本是无比尴尬,但此刻她的心已经无力作出任何反应,只是仓皇茫然地抬头瞪视着来人。   路芒冷峻的脸上看不出同情或是假模假式的慰藉,转头对身后的小小一连气地说:“这屋今晚住不了人。司机老黄的车就停在巷子口。你们什么都不用拿,跟我走。我给你们安排住处。警察的事儿不用管了,我会和他们交涉。小小,你马上给青苹果保洁公司挂个电话,让他们派夜班工人过来清扫房间……哦,不好意思,电话号码给我,我来打。你就直接带阿姨下楼去老黄的车上等我吧。”   “不要。这是我家,我们自己会处理。这是我家里的事情,同公司工作没有任何关系……”   “小小,你是我公司的员工,我不可能对你不管不顾,你明白吗?换了是任何一名员工遇到突发状况,我都会这样做的。并不特别是因为你……如果硬要说有什么特别的理由的话,今天是我的生日,谢谢你送我的生日礼物。你就把这当做是我的回报吧。我们依然两清,没有同情,没有恩赐,没有负累,OK?” 13.第13章 你的名字必须叫“坚强”(2)   小小头一次有胆量长时间凝视老板犀利漆黑的眼睛,缓缓道:“路芒,我明白的,谢谢你。但这里是我的家。就像我为你奋力工作的秘书岗位一样,都是我的战场。你不可能替代我工作。同样,你也不能用帮助和回报的方式替代我生活。我今天逃离一天,明天呢?后天呢?我的家在这里,就始终要回来面对这一切。今晚可能是最艰难的一晚,我很害怕,简直怕得要死,但我绝对不可以逃跑。你明白吗?”   路芒长久地凝视小小的眼睛,慢慢吐出一口气,最终点点头,“明白。我留下和你一起整理房间。”   由于当事人自己说没事儿,且闹事者也早就逃之夭夭,周围邻居又盲人摸象般道出一千零一个不同版本的个人答案,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事件内容从乱七八糟的私人男女关系一直深入到十八年前楼道里划分公用面积不均所引发的宿怨,年轻小警察汗流浃背地发现,老宅一带虽然经济实力低下,但所谓人穷志短,马瘦毛长,这个鬼地方真正属于“水浅王八多”,每只王八都可能是兴风作浪的妖孽,真情倾诉魔音穿脑般让他头痛欲裂,鼓舞起的全部精力能量也快要被纷扰的妖怪吸干……他摆不平啊,这些兴奋无比的百姓民众根本不是他那一年实习经验就能够搞掂的,只能怀着“又被前辈欺负、派我来处理这种活见鬼的案子”的悲戚心情,悻悻然离去。   围观看热闹的群众离去了一大半,打架人人要看,不分年龄性别,尤其受男性观众热烈欢迎,更不要说是女人打架,那简直比早期的周立波海派清口还好看。而此刻一个丰神俊朗、气宇不凡的年轻男孩高高卷起自己的白衬衫袖口,默不做声地在滕家进进出出忙里忙外打扫战场,把老藤椅的尸体残骸拾掇起来丢进了垃圾房,把滕家屋里各种翻倒挪移了位置的家具全部扶起来摆正……这种温馨的言情场面只有三姑六婆们才真正感兴趣。有人继续利用地形优势蛰伏在滕家对门楼的三楼窗口,手里做着家务,或是搓着麻将打着牌,不时扭头看一下窗外保持持续关注,并交流信息情报。   有人说巷子口停了一辆黑色奥迪轿车,就是载送那个很帅很有腔调的男孩过来的,驾驶位上还坐了个专职司机,虽然头发有点稀薄,但毕竟也是私人专职司机啊。   有人说那个男孩一看讲究的穿着和矜贵的气质就知道是来自“更高阶层”的人,他对滕家丫头的关切之情完全溢于言表,对侯蓝也表现得很尊敬,勤快得简直像毛脚女婿上门替丈母娘家打扫卫生……想不到滕家今天遭遇了这么惨烈倒霉的祸事之后,竟然会天降神兵来帮衬她们翻身……哼,看着还真是碍眼啊!这么赞的优质男人,为什么自己家女儿就没碰上呢。   如果说之前滕家遭到突袭的事件让邻舍们除了有欢欣鼓舞看大戏的心情以外,还多少产生了点同仇敌忾的心理状态,而此时看那富家帅小子打电话喊司机上楼来,把摔坏的电视机搬下楼放到车上送去电器铺修理……三姑们对滕家母女的同情之心迅速降低接近于零。   有人说,想不到滕家丫头还真是真人不露相啊,年纪轻轻就手段了得,把这么个一品男人收得服服帖帖,到底是遗传了她爸的基因。有人说,就在前几天,费阿姨还热心得不得了替滕家丫头牵线相亲,后来也没什么下文,原来她早就相中了汗血宝马,那还假模假式地去看什么驴呢?不是玩儿人么?   有人摇头啧啧叹息:现在的小姑娘都心机很深,你简直不是对手,根本不知道她们在玩什么花样经,有其女必有其母,今晚外面那些凶悍的女人上门来闹事,只怕是一个巴掌不响,两只碗才叮当,人心隔肚皮,知人知面不知心,谁知道个中到底有什么纠葛呢。说不定滕家母女也是有错在先,不然你想想,一个正经人家的正房大婆,会轻易被一朵路边的拉三野花给踩倒?小三从来都心虚气短,敢理直气壮地寻上门来撒泼的,只怕故事不简单。滕家丫头还对警察说那是她们家远房亲戚,被人打得浑身是血还说没事没事……嘁,遮遮掩掩,掩耳盗铃,定有理亏之处。不值得同情,绝对不值得同情。   三姑六婆们的议论小小听不到。她压根儿不想去管她们怎么想怎么看。这么热的天,屋子里热得像个蒸笼,户外还有点微风,窗帘放不下来,窗户就这么大开着吧。你们想怎么看就怎么看。   路芒已经汗流浃背,白衬衫湿透了紧贴在身上,牛仔裤像一整块热牛皮死死包裹着他的两条长腿,至于脚就更不用说了,胀得快爆炸了……中途他曾小声提议是否能开启一下空调,侯蓝迟疑着去大衣柜顶上的铁皮盒子里翻找遥控器,却找来找去没找到。   小小就瞪大了麋鹿般湿润的眼,望着路芒无比真诚地说:“……老板,要不你还是先回去吧?我们自己会整理的,真的难为你了,从来都待在恒温26度的空调房里的,从来没遭过这种罪……我们家很少开空调的,电费很贵啦,除非重要节庆日、学期考试复习,或是低温零下5度以下和高温39摄氏度以上才开……今天气象台预报是38.7度……”   路芒心想:……什么……狗屁天气预报啊……我现在感觉好像正身处赤道大沙漠被火焰山玩人体烧烤啊……你们家人都是什么星球来的神奇生物啊……但他很识相,立刻收回刚才的成命,对侯蓝说:“阿姨您不用找了,我没事的,譬如在健身房运动呢。打一场网球可比这热多啦……嗯,洗桑拿就更热了……”   屋子清理得差不多了,小小想起弟弟还没有回来,赶紧给他打电话。滕多多意气消沉地告诉姐姐他在两条街外的游戏房里,小小让他赶紧回来,保证已经天下太平了,多多未老先衰般重重叹了口气,肯定有一肚子疑问,但末了还是压抑住了没有问出口,闷闷地答应了一声说就回来,小小这才放下心来。   也不知滕正龄对他的姘妇今晚率大队人马砸上门来闹事知不知情,反正他还是一如既往地晚归,也许又在哪里鬼混。小小突然有点希望他永远不要回来。这种罪恶的念头一出现在脑海,就被自己吓了一跳,仿佛眼前浮现出父亲被车撞到,倒在血泊里的凄惨景象,于是赶紧摇头把这个大逆不道的想法驱散了去。转头看母亲,深深陷坐在沙发里瞪着地板上被电视机砸出来的那个坑呆呆发怔,她的脸色是枯黄的,眼睛是晦涩的,仿佛一株枯萎了多年的植物一样没有一丝生气。   身形高大健硕的路芒戳在屋子中央,脑袋几乎要顶到吊扇叶片,身上的白衬衫也白得晃眼,他皱眉环顾四周,似乎在打量还有什么可以弥补,一时间不知道自己还可以干点儿什么,手脚长得无处安放。   小小轻声招呼他:“老板……路芒……谢谢你,你要先回去么?”其实她没有勇气说出实话,他在这里给了她很大安慰,她内心真实的声音是希望他在这里。因为这个家早已经像坟墓一样没有丝毫生气,今晚又闯来一伙野蛮盗墓者,把尸骸遗骨陪葬物品翻掘出来挥洒一地后扬长而去。此时月光清冷地洒下来,即使在酷暑的夜晚,这死人之家也正透出阵阵寒彻骨的阴气,恒久地挥之不去。而路芒身上分明散发出强烈的生的气息,暖阳一样充盈着房间,明亮的,愤怒的,同时也是令人慰藉的。但她说不出口啊,在这陈旧破烂的死人之家里,路芒如此地耀眼,他完全不属于这里,富有的高尚的冷峻的完美的他是无处安放的。   路芒犀利的眼看了看她发青的脸色,面无表情地道:“我再待一会儿。等你弟弟回来我就走。”   小小控制不住,几近抽搐地微笑了一下,一小颗眼泪却悄悄渗出眼角。她在心里无声地说:谢谢你。 14.第14章 你的名字必须叫“坚强”(3)   在狂风暴雨袭击肆虐的夜晚,留在这里陪伴她,同她并肩战斗的,竟然不是男朋友段冲,也不是死党叶子悬或沈樱,而是总令她又恨又怕的老板大人,神兽路芒。而且,今天还是他的二十岁生日。   五户人家合用的公共厨房里有扇碎了玻璃窗、锈迹斑斑的小铁门,铁门后是一个长方形的、面积不足三平方米的狭窄小阳台,一半地方还堆满了木箱纸箱等杂物,悬挂着各户人家的拖把扫帚,如果是冬天的话,拖把扫帚旁通常还会挂着咸鱼和腊肉,因为谁家的拖把碰到了谁家的咸鱼,每年都例行会爆发几次邻里纠纷,然后作为导火索又翻开二十年前的历史陈案,那就算花上几百年的时间都扯不清了,有时甚至会搞到需要居委会出面来进行调解。谁能相信呢?就为了一根拖把和一条咸鱼。   此时厨房里没人,也就这个小阳台是个隐蔽的角落,既不必尴尬地同枯萎植物般的母亲沉默相对,也不必站在楼下接受从两排楼房几十个窗口里探出的窥伺的目光检阅。小小拿了一张小板凳递给路芒,自己就随手扯了张废报纸垫着,席地而坐。隔着两个拳头的距离,他们并肩靠墙挤坐在小阳台里,面前半人多高的砖墙围栏成了掩体,刚好把他们隐藏起来,看不见对面那栋楼里好事邻居的脸,自然,别人也看不见他们。阳台顶棚下的灯泡熔丝不知何时烧坏了,也不曾修复,就这样在黑夜里坐着,抬起头倒是能望见一大片夏夜星空,美得让人想要落泪。   “你说人为什么要结婚呢?”小小出神地凝视着夜幕中一颗格外明亮的红色星子,自言自语般呢喃。   “……为了孩子。为成家立业。中国人传统的观念吧,不结婚就不算真正成为一个有担当的成年男人。”路芒轻声回答,他以往从来没想过此类古怪问题,对二十一岁的男孩来说,连思考小行星撞击地球时该如何逃生也优先顺位在婚姻问题之前。而近来得知父母离婚的消息,逼迫他不得不去想,但这是不愉快的思考。   小小苦笑道:“我上周接到一个初中女同学电话,请我下个月去喝她的喜酒,她才二十一岁就已经要结婚了。还有一些年长的姐姐,她们快三十岁了,发疯着魔般想尽快结婚,简直火急火燎。说不管是谁,只要是个男的还有口气的就成。我听着都觉得异常恐怖。问她们为什么一定要结婚,她们说:因为我不想一个人孤独终老,老无所依……”   “……可结了婚也会离婚啊。北荆的离婚率已经40%了,滨海的也38%了……为什么婚姻不是一辈子的事情了呢?他们生了孩子还离什么婚呢!当初发誓不管生老病死都要相互扶持到老的人,说变陌路就变陌路,完全不管父母、子女会多么难受,这些人,怎么就可以这么自私任性……”路芒恨恨道。   “离婚也许还不算最差的状况。至少他们双方还是维持了礼貌的,彼此尊重的,就像你父母……啊对不起……可你看看我父母,我刚才都求我妈妈同父亲离婚。她不答应。我不明白她为什么一定要把自己活埋在坟墓里,连做人起码的尊严都完全丧失了啊。我倒是觉得,单身未必会孤独终老,因为心态是开放的、自由的。而像我母亲的婚姻,却是自我囚禁着不断走向孤独终老的单人旅程,而她还必须装出没有孤独终老的样子。不仅仅是孤独,还有无穷无尽的冷战、争吵、打架、痛苦和折磨,这样的婚姻才太可怕了……”   “幸福的婚姻也是有的。”路芒看了小小一眼,“你要相信……总有人真心爱你。别这么心灰意冷。”   小小想到了人间蒸发的段冲,无力地摇了摇头,“没有……没有人真心爱谁。即使是真爱,也敌不过时间和事件。总会有莫名其妙的力量让恋人分离。我很久很久以前深深爱过一个男人,但从来都没让他知道,后来他不幸因为意外而去世了,而在他死后我还依然爱着他……整整六年啊……直到段冲出现……以前我以为自己懂得什么是爱的。可现在,我已经不知道什么是爱了……”   不知道什么是爱吗?怎么可能?   段冲强壮有力的臂膀抱紧她,温柔地俯下头同她深深接吻时,她听见他的心跳剧烈得仿佛要破腔而出,那是爱。相隔几天未见,她因为工作压力太大内火旺盛而在唇边发出疱疹,面对面坐在必胜客的沙发卡座里,段冲左手握住她右手,右手轻轻捏上她下巴,微微垂下眼帘,微笑着用充满疼惜的眼神检查她唇边出血伤口,她知道那是爱。段冲从来不喜欢被女孩挽臂膀、手牵手,他觉得那样被限制了行动自由,但当小小怯生生探出手去碰触到他手掌边缘时,他无可奈何地牵住她的手,然后很快就习惯了她像只树袋熊一样挂在他的臂膀上,小小知道那也是爱。约会时,小小不好意思总是让段冲花钱,偶尔提出要回请他吃饭,段冲就挑起一根眉毛看看她说:“你是我喜欢的女人啊,我怎么可能会让我喜欢的女人买单。”虽然霸气外露,太过男权,但无疑也是爱。看电影迁就她的喜好,吃东西迁就她的口味,替她提重物,每次需要排队买餐都让她先找位子坐下,他则耐心站在长龙后面朝前慢慢挪移……这些点点滴滴、琐琐碎碎都是爱啊。   但现在他就是不回短信,不接电话,已经整整三天了。   这就绝对不是爱了啊。   即使自己“背叛”在先,但难道“爱”不能给段冲足够力量去认真听一听、相信她的解释吗?   小小沮丧地捧住自己沉重的脑袋,“……也许我这一辈子都不想要婚姻……你知道吗?很多女孩子从小就梦想着自己当新娘时会是如何美丽如何喜悦,穿怎样洁白的婚纱,怎样抛花球,怎样被蜡烛、玫瑰花瓣、亲友们祝福的目光包围着……幸福得就像电视电影里演的那样……但我从来没有这样幻想过。我知道真实的婚姻绝对不是那样的……”   ——我所知道的真实的婚姻就是彼此猜忌,充满戒备疑虑的征战。   ——现在真实的恋爱里也充满了难以理解、拒绝退让的僵持局面。   “你是说……一辈子吗?”路芒有些诧异地看了小小一眼,飞快思索这句话背后隐藏的意思。   “嗯……不想要!”小小脸上浮现出某种狂热绝望的红热,闭上眼小声喊了出来,竟然感到无比痛快。   “……父母的婚姻不幸固然让人失望,但结不结婚还是取决于你自己的人生经历。好男人不该让女孩产生这样的念头。如果你和谁恋爱时竟然有种看不见将来的感觉,你就该离开他。给不了你基本安全感的男人,全都是不可靠的浑蛋。”路芒拼命提醒自己要冷静,但随着话语一字一句出口,胸口还是有火焰燃烧起来,他知道那是忌妒和愤怒,看得出来小小的恋爱之路走得并不顺畅,但以他这样曾经告白却被拒绝的身份,想把话说得客观也很不容易。小小忘记他喜欢她了吗?还是故意来和他谈这些?是在暗示什么吗?难道她和那个叫段冲的男人已经分手了?路芒费尽思量,他从来都不擅长猜测女孩的心思。   小小疲惫地仰头靠在砖墙上,高温令她喘不过气来,混乱思绪如同惊慌失措的鸟,这个惊魂未定的夜晚,她无力以职业的专业的态度去应对老板。老板消失不见了,秘书身份也暂时放下。这个破败的小阳台是专门留给父母婚姻不幸、深受其害的不幸的小孩的。是他们共同休憩的战壕和精神堡垒。即使明明知道可供喘息的时间不会很长,随时需要振奋精神、挥舞旗帜去同无数敌人作战,但在此刻,这笼罩四野的黑暗阴影、周遭废墟残骸般的人类生活遗迹……全都在倾力营造起某种奇异的气息,像是魔法结界……我们躲藏在这里,是安全的。一点点像是睡眠的东西羽毛般飘摇下来,轻轻掉落在她的额头、发梢和肩膀上。小小闭上眼进入一种似睡非睡、深度沉迷的状态,她太过虚脱了。   路芒侧着脸看着她光洁的额头和蝴蝶翅膀般轻微扇动着的睫毛,然后目光慢慢滑落到她的嘴唇上,发现自己此刻心跳得如同擂鼓一般,浑身血液犹如奔马在体内横冲直撞。他犹豫着慢慢抬起手来,想抚摸她的脸庞,又怕惊醒她。一种前所未见的强烈冲动推动他朝她靠近,一点点俯下脸,一点点贴近她唇边…… 15.第15章 北极冰原裂开了缝隙(1)   任何人内心深处,都存在着一个负面情绪原点。   它就是长期以来,你最渴望得到某些东西,却又求而不得后所分泌出来的那种抑郁和痛苦。它必然是令你辗转反侧、寝食难安的魔障。你越想抛开它,它越是深深植入你的骨髓心魂,不能直面,更无法遗忘。它绝对不是轻易就能得到满足的,它造就了一个贪婪如同饕餮的恐怖怪物,邪笑着居住在你的心房里,靠你坚持不懈的追逐和遭到拒绝后的沮丧而日益庞大。   每天朝九晚五辛苦加班不算点被老板指骂被同事排挤买不起房最好休闲就是网游和睡觉的小职员们,他们所渴望的是有一天能够得到一千万金钱,扬眉吐气开着跑车去公司,径直闯进老板办公室,装出淡定的微笑把一叠文件夹摔在桌上,傲然翘首道:“I am quit!”   日复一日深埋沉重学业墓中纠结于功课考试排名补习不知如何才能得到老师赞赏父母认可的孩子们,你们最想要的就是读美国澳洲加拿大新西兰的学校,听说很多西方人的数学都烂得要死,他们更多游戏玩乐和运动,在那里善于读书的东方孩子会拥有无数赞誉和荣光。或者说,成绩不再是衡量你人生成败与否的唯一标准,你会重新变成一个真正的孩子,重新体验肆无忌惮的青春快乐。   不幸出生于埃塞俄比亚这个世界最不发达国家的黑皮肤孩子不懂什么叫经济崩溃内乱不断政策失当,他们眺望无垠碧空的时候从来不曾有过任何浪漫念头,他们只是用粉红色舌尖舔舔自己黑厚干裂的嘴唇,祈祷神灵降下大雨浇灌龟裂得粉末飞扬的干涸大地,农作物得以生长,收获足够果腹的食粮。   热爱《麦田守望者》的年轻查普曼坐在地板上看一名歌手的专辑封面时,脑海中有个声音反复对他说:如果你杀了他会怎样?会怎样?去开枪吧!去开枪!……那声音像一列高速行驶的火车般不可停止,他刺杀了约翰·列侬,只为“这样我的名字就会和他的名字联系在一起,永远。世人将永远记得我”。   一年后,一个名叫小约翰·欣克利的二十岁男孩步其后尘,朝演讲完毕走出华盛顿希尔顿饭店的里根总统射出六发子弹。因为他痴迷着影星朱迪·福斯特:“刺杀总统,她就能知道我的存在。我想要她注意到我的存在。”渴望得到世人偶像关注,要你们知道,让世界记得,哪怕用生命和鲜血来雕凿我活过的痕迹……   奥斯维辛集中营里被监禁的数百万犹太人每天看到亲人朋友同囚一室的族人被带走再也没有回来,集中营毒气室和焚尸房上方的天空总是被死亡的烟雾浓重缭绕,谈什么自由,仅仅是自我支配生命的可能都被残忍剥夺,在不知何时会被杀害的深渊般的恐惧中苟延残喘。二战胜利之后那些幸存者们流着泪说:“只想要活下来。或者,立刻死去。”   你最渴望得到的是什么?生命?自由?富有?健康?荣誉?爱情?子嗣?安稳平安?不再饥饿?获得认可?或者只是要亲口听父亲说一句:你虽然不是男孩可我也一样为你感到骄傲?还是期盼那曾经背叛抛弃你的人痛悔着回来,痛哭流涕恳求你的原谅?   你的负面情绪原点是什么?   对天生头脑好轻松学业有成赢得老师喜爱女孩倾慕的同窗难以掩饰的厌恶?对年轻健康充满希望不惧受伤的年轻人的轻讽轻蔑?对拥有无敌美貌婚姻美满甚至情人都那么完美的闺蜜的羡慕忌妒?对龌龊卑鄙踩着你肩膀向上攀爬对你一味打压的上司的谄媚和诅咒?是愤怒、仇恨、自卑、忧愁、忌妒、失望、怨怼、颓废?还是饥渴、孤独、悲恸、阴暗、扭曲、悔恨、嗜血、杀戮……   但要清醒冷静地提醒自己,亲爱的,你越是渴望需要的,越是在乎牵挂的,通常就越是得不到。   由此,你的负面情绪原点产生。像种子掉落在肥沃的土壤里,像粗糙沙砾镶嵌进贝壳柔软的肉里。然后,用你的每一滴血每一颗泪去灌溉它发芽成长,用你无休止的疼痛去交换它某一日的光芒万丈。   哦,亲爱的宝贝,我会站在不远的前方微笑着祝福你。   欢迎来到现实世界,参与分享被各种焦灼奴役的体验。   中号美工刀的塑料刀把是蓝色的,天空那样的蔚蓝色。   握在手里朝天空高高举起,灼人烈阳下,见那蓝色轻易就融化了,然后渗透蔓延,同天空合为一体。   用拇指按住按键,从刀把内腔沿着滑齿一格格推出斜切口的锋利刀刃,很薄,极其容易折断的样子。   如果用美工刀去捅人,在强力冲击下,刀刃必然会顺着那一道道加工过的斜切折线片片碎裂断开吧。   但要是像这样紧握在颤抖的掌心里,朝对方的胸膛一下子横向挥出去呢?   锋利刀刃切割开皮肤、深深没入肌肉时是有声音的,是非常轻微的、完整的东西被撕裂开的连绵响声。   那种声音通常人都听不到吧?但在滕多多的耳朵里却近乎巨雷般连续炸响。   从伤口里喷涌而出的浓稠鲜血的颜色不是红的,看起来更接近于黑色。   黑血枫糖般缠绕裹满了整把刀身,蓝色天空、光天化日全都消失不见,四周鸦雀无声寂静了几秒钟,随后爆发出骇人而惊恐的喊叫声:“他杀人了!他杀人了!滕多多杀死柴静文了!”   小小在办公室里接到邻居张家伯伯打来的电话,明明话语声十分紧迫,却还一味用劝慰她的措辞说:“小小啊,你先镇定住情绪不要急啊,慢慢听我说。你家出了点事儿,刚才有两个警察来你家找你妈,具体情形我不清楚,好像是多多用刀捅了人……”   小小只觉得眼前一片漆黑,一瞬间什么声音也听不见,电话从掌心里摔落下去,幸好跌在一叠摊开的文件资料上没有损坏。她赶紧又抄起手机,张伯伯正焦急地呼喊着:“喂喂喂,小小,你可千万不要昏倒啊,你妈妈也是听到那个消息后立刻就昏倒了,我刚刚打了120急救电话,应该会送去最近的安华医院,我联系不上你爸爸,你最好赶紧回来一下……”   无法控制的、惊慌失措的眼泪已经挂满颜面,呼吸也变得异常困难。路芒外出谈项目去了,原定计划秘书也要跟随前往,但为了照顾近期小小家里的状况,路芒特地留她做内勤,换了带另一个资料管理员一同前往。小小就面色惨白地拜托同事向老板告假,随后在他们惊愕的目光注视下跌跌撞撞地冲出门去。   妈妈昏倒了!弟弟拿刀捅人了!   老天,你到底是要无情到何种地步?!为什么就要这么残忍地折磨我们?!   跳下出租车,连找钱也顾不上拿,心急如焚的小小一路疾奔冲进安华医院急诊大楼,从咨询台那里问到妈妈正在二楼急诊观察室内实施抢救。三步并作两步从自动扶梯上飞跑上楼,看见张家伯伯和一名警察就站在走廊里闲聊,他们身边还站着个身形窈窕六神无主的年轻女孩,已经哭到脸上浓妆溶化得一塌糊涂,小小记得她,那是多多恋爱的对象,名字好像是“佳佳”。   张家伯伯赶上来对小小喊道:“不要急,不要急,你妈妈没事,只是太疲惫了,事情又来得突然,她接受不了才突然晕倒的,医生说她血糖很低,正给她吊葡萄糖,过一会儿就没事了。关键是你弟弟,小小,现在要想办法找到多多……”   骤然听见有人提到滕多多的名字,佳佳干脆蹲到地上号啕大哭起来。眼见有人比自己更崩溃更脆弱,小小反而变得冷静强硬了,这局面不是她能应付的,但现实逼迫她来应付了。她可不能像那个小女生一样哭得瘫软下去,她没有退路可走,只有深呼吸一口气朝他们迎上去。说也奇怪,当她下定决心要镇定时,自己的话语声听起来就真颤抖得不那么厉害了,“我是滕小小……我弟弟多多呢?怎么回事?!”   滕多多也很想有人告诉他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如果说滕小小以她女孩特有的敏锐观察力,早就察觉了父母之间剑拔弩张的纷飞战火,而滕多多的小世界却是在前天晚上父亲的姘妇逼宫上门闹事的那一刻里瞬间崩坏的。   多多从同学家返回,站在兴奋的人群中间,以惊愕的眼神目睹姐姐用流血的手提着一塑料袋镜子碎片走向警察,姐姐身躯瘦弱却步履坚定,她傲然挺直着脖颈,目光凛然不可侵犯……而在周围上百人的围观下,姐姐她就像被判处了极刑、独自一人毅然决然走向刑场的囚犯。   身边看热闹的人在欢笑,他们在纷纷议论刚才那个号称肚子里有了滕正龄孩子的女人如何高声叫骂着逃走的情形,他们讨论着那女人的长相和身材,不厌其烦地一一列举来同母亲侯蓝作比较。还有人用了不堪入耳的肮脏词汇。多多感觉自己的耳朵疼痛得像是在流血。但他动弹不了,也发不出任何声音。   天色漆黑,警车驾到和小小下楼都吸引了众人视线,没人注意到他的存在。多多记得看过很多科幻电影里都有隐形衣,他希望自己此刻就身披隐形衣,不被任何人发现滕家另一个孩子站在这里。而此时姐姐看见他了,张开了口似乎要呼叫他的名字,多多颤抖了,他做出了令自己无比鄙视的举动——赶紧把视线移开,以最快的速度转身逃走。   一路奔向两条街外游戏机房的途中,多多都为自己卑鄙的行为感到深深懊悔,然而他没有停下脚步。因为他太害怕了,没有勇气返回现场,没有胆量同姐姐一起去做那承受极刑的死囚。多多一边痛骂自己是胆怯的可耻的浑蛋,一边面色青紫呼吸急促地朝游戏机房疾奔,十六岁的心脏都快要破裂了。   是你们欺骗了我!联起手来欺骗我……你们究竟是什么样的父母?什么样的姐姐啊?!   你们给了我一个怎样的世界啊?!   之后两天,这个疑问始终在脑海里轰鸣。十六岁的满脸青春痘的滕多多那一贯以自我为中心、贪玩爱追女孩的脑袋里无法细致地去分析问题由来、眼下现状和未来事态会如何发展,他甚至无法细化问题的根源在哪里。他所感受到的只有耻辱、羞愧、自卑、被欺骗,原先世界颠覆碎裂所带来强烈痉挛。   所有纷乱的情绪像无数条毒蛇一样纠缠着在体内狂乱冲撞,没有人给他解释,他也无法相询。他能做的就是在接到姐姐电话后闷闷地答应回家,妈妈居然还强颜欢笑着问他要不要吃宵夜……多么可笑啊,多么像愚蠢的鸵鸟啊!姐姐慌慌张张送走了那个同她一起窝藏在厨房小阳台里的男孩,面色凝重地伸出手来摸了摸他的脑袋。姐姐眼睛里没有流露出一丝责怪他的神情,而多多却涨红了脸,愤怒地推开她疲惫柔软的手掌,令姐姐莫名吃惊,怔怔在厨房里站了许久许久。多多不去看她,也不去看正试图用报纸遮盖被砸出凹陷的地板的妈妈,自顾自返回他那用薄薄三夹板隔出来的只能放一张单人床的小房间,狠狠用插销锁上了门。如果可以这样一举关断门外的世界就好了!如果可以关断一切就好了!   多多顶着毯子打着手电一本接一本翻阅塞满了整个床底的盗版漫画,却什么都看不下去,他只知道这一晚父亲彻夜未归。现在他终于知道了,以往父亲回来得晚并不是在单位加班工作,而是……多多很想能像圣斗士那样燃烧起无敌小宇宙,朝墙壁挥出重重的一拳,摧毁这间房子,摧毁这个令他难以理解、不想面对的肮脏的成人世界……但他不想惊醒疲累不堪的妈妈和姐姐,末了只能把毯子塞进嘴里用力咬下去,阻止自己牙齿咯咯震颤的声音,阻止由身体内部震荡传来的阵阵反胃和痉挛。   然而就在这天上午,阴郁的他被完全不知情的女友佳佳拖去参加一个动漫COSPLAY社团的暑期活动。这个名叫“银子”的社团拥有十多名成员,为了COS上世纪经典漫画《圣斗士星矢》中“青铜圣斗士”和“黄金圣斗士”全体阵容正竭尽全力地扩张,大量招募会员中。 16.第16章 北极冰原裂开了缝隙(2)   临时借用的街道社区老年活动乒乓室内,满桌满地都是用来制作圣衣的泡沫塑料、各色布料、旧皮带、轻便摩托车头盔、长筒靴……十几个少男少女或坐或蹲或站,甚至还有人干脆趴在地上,兴致勃勃地动用各种工具来切割打磨自己的铠甲。这项工程需要强大的耐心和创造性,他们要从平凡世界的简陋杂物中打磨获得神奇世界的强悍圣衣,这种变形无异于一场精彩魔术。虽然少年们不时互相开彼此的玩笑,在乒乓室内追逐打闹,但当每一个人完成一个自觉骄傲的部件,展示给大家看时,你不能不承认他们瞳孔深处跳跃着“小宇宙燃烧”的感觉。   然而这一切都不能让多多感到愉悦。他走在夏日强烈阳光里,身边万物都蒙上白到耀眼的反光,而他只看见自己脚下投射的阴影比黑夜更漆黑更阴暗。现在身处一些同龄人志同道合集体狂欢的气场中,他只能感受到内心更多的厌烦和退缩。如果不是佳佳死死拽着他的手,他每一秒钟都想转身撤离。   偏偏就有人最喜欢歼灭战场上脆弱的逃兵。   “欸~~~这不是滕家老二嘛!”拖长了声调、响亮却又诡异的话声摆明了是要盖过屋子里所有嬉闹的声音,引起所有人瞩目的,“哟~~~没想到你会来我们社团啊~~~你们滕家,现在可是社区红人啊~~~”   多多感到胃脘在腹腔深处翻滚,前天晚上好不容易克制下去的呕吐感此刻又开始涌现。但从外表看不出来。他只是茫然站在原地,同其他所有原本埋头制作圣衣的少年少女一样,一起抬眼望向那个说话的人。   那女孩个子很高,年纪大约十七岁,她是“银子”社团的社长,在《圣斗士星矢》这个项目中主要COS的角色是女神雅典娜,此时身穿一袭纯白的拖地长裙,腰间扎着巴掌宽的金色腰带,手握一根用锡箔纸缠绕改造得十分成功的黄金权杖,用傲然又刻薄的口吻悠然道:“……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那天为了你们滕家被人追上门打的事,连警察都出动了,真是太厉害了,小区里简直轰动啦……喂!你妈妈还好吧?你姐姐还好吧?你姐姐可真是个厉害女人哦,明明已经有男朋友了,还假装没谈过恋爱的样子,害我妈妈牵线搭桥给她介绍对象……如果不是那天晚上你们滕家丑事大爆发,恐怕我们还发现不了呢!”   多多像牙疼一样倒吸了一口冷气。他想起“雅典娜”是谁了,是八卦女王费妈妈的独生女儿柴静文。   “什么事?”不明就里的佳佳和几个少年少女好奇地小声问,视线在“雅典娜”和滕多多之间穿梭。   “喏~~~”柴静文拽起裙摆,握着象征胜利的黄金权杖朝滕多多走来,她那充满挑衅的姿态同漫画中总是隐忍牺牲祈求和平、被迫出战的雅典娜毫无相似之处,也许她更想诠释的是希腊神话中最爱舞刀弄枪的女战神吧,“这么重要的新闻你们都不知道吗?滕多多的妈妈和姐姐被一伙女人给打了啊,他们家也被人家砸得稀巴烂噢~~~”   佳佳吃惊地看着多多,发现他掌心里全是冰冷黏稠的汗水。   ——他们都在听。他们都在看。在看着我。佳佳也在看着我。她眼中这神情是什么?是同情还是嫌恶?   ——不要再看我了!求求你们!求求你们不要用这样的眼光看我了好吗?   ——求求你不要再说下去了好吗?   但滕多多仅仅是木桩般站立在原地,他的眉梢眼睑处,皮肤下的神经在不受控制地抽动,看不出一丝恼怒,反而显得有些滑稽。   “呀~~~你们真是孤陋寡闻。你们不知道吗?滕多多爸爸一直在外面搞外遇的,乱七八糟的女人接连不断,这次好像是搞出小孩来了,人家那个大肚子就带人上滕家来逼滕多多的妈妈和他爸爸离婚了呀。”   ——求求你,不要再说了!   ——不要让他们再用那种同情和嫌恶的眼神来看我了!   ——我要吐了,我要被那些目光烧死了!   柴静文挥动着胜利的黄金权杖指向滕多多,好像战争女神雅典娜指挥千军万马朝冥王的斗士发起总攻,“滕多多,你妈妈到底会不会和你爸爸离婚啊?那个大肚子的阿姨会不会把那个孩子生下来啊?恭喜你啊,你们滕家又要多一个兄弟姐妹啦。该叫什么名字哪?滕野种?你喜欢弟弟还是喜欢妹妹啊?噢不对,你应该不会看到他,因为你爸爸会和你妈妈离婚,然后把你妈妈、你姐姐和你全都赶到大街上去——到那时候,你和你姐姐就都变成野种了哦——”   一切都发生在瞬间。   滕多多顺手握起旁边乒乓球桌角上一把蓝色刀把的美工刀,以迅猛不可挡的力量横向割入柴静文的胸膛。鲜血从创口里泉水般喷涌出来,迅速浸染了洁白的长裙,像雪地上猛然绽放出的一连串牡丹花。柴静文吃惊地低头望着自己的胸口,手中的黄金权杖依然紧紧地握着,成了第三个支撑点来阻止她就地倒下去。此时的她,真的太像遭到敌人突袭受到重创、血流成河的雅典娜了。   安华医院急诊观察室门外的走道里,小小费很大气力才确保自己站立原地没有昏倒,以近乎绝望的声调颤抖着问警察:“……那……女孩……现在怎么样了……她……不会已经……”   “幸好抢救及时,手术半小时前刚结束,据医生说,小姑娘暂时没有生命危险,但还要进一步观察生命体征和康复情况,未来还要由专门机构确定受损状况,看是否存在伤残级别。哦她也在这家医院里,她父母正陪着她呢。我们还有一位同事到他们病房去了解情况了。小姑娘父母将对你弟弟提起怎样的民事诉讼目前还不是特别明了,但检察院肯定要提起公诉,故意伤害罪。你弟弟已年满十六岁,是民事和刑事完全行为责任人……哦这些以后你们慢慢了解好了,当前为了进一步澄清案情,必须先找到你弟弟。”   “故意……伤害罪……”小小的眼睛瞪大了,“多多……他现在哪里?”   “姐姐,多多拿刀割伤人后他自己也惊呆了,当时周围好多人都在喊,说他杀死人了,他一害怕,扔下美工刀就逃走了……手机也没有带,完全联系不上,现在不知道他人在哪里……”蹲在地上哭得稀里哗啦的佳佳像快要溺死的人一样抬起手臂,死死拽住小小的手腕,“……都怪我不好,姐姐,如果我不逼他去参加那个社团活动就好了……”   警察严肃地对眼前两个惊慌失措的女孩说:“你们别把问题想得太简单了。现在不是责怪谁的时候。我不想说太多吓唬你们。但滕小小小姐,请务必尽快找到你弟弟前来投案自首,这对他将来的量刑会有一定帮助。如果他执意畏罪潜逃,仅从我多年办案的经验出发,可以告诉你,那绝对会加重他的刑期。”   “判刑?!”   警察后来的话语全都变成虫子的嗡鸣声,越来越遥远,直到细不可闻。医院雪白的墙壁、天花板、走道、医生的白大褂、白色床单、不断从中央空调里吹出来的阵阵冷气……让小小仿佛置身北极冰原。极度严寒冻彻心肺,骨髓仿佛也都结为冰碴。此刻,她清晰听见脚底下的冰盖发出“咔嚓”的清脆响声,是的,冰原裂开了一条缝隙,可以望见无底深渊。如果就此掉下去,干脆葬身在这无边幽蓝的冰海里,眼下看来似乎也不是一件特别可悲恐怖的事情吧……   “听我说小小,我们一定可以找到多多,我保证。”叶子悬说。   “警方目前正在收集资料和证词,他们回局里后就会立案,不过在向检察院正式提交卷宗之前应该有一段缓冲期。还要看柴静文父母那里对警方施压的紧迫度……时间不多,我们必须在几小时内找到滕小小的弟弟,让他在警察彻查案件之前坦承全部情况,一旦警方形成定论,检察院发出缉捕令,那就连自首都晚了。在未来的法庭辩论中会非常不利。”   “你很清楚嘛……”沈樱朝路芒睥睨,语调上扬,暗藏机锋。自从四季酒店的偶遇让沈樱和路志钧的关系曝光以来,沈樱和路芒两人之间就形成了僵局。幸好平时也没有什么交集。   “我在大学里也有修习法律课程。”路芒冷冷道,语气十分生硬,他连看都不想看沈樱一眼,如果不是小小家有麻烦迫在眉睫,需要大家合力帮忙,他是绝对不想和沈樱再有任何关联的,“现在我们先排一张单子,把滕多多最常去、可能去的所有地方都写下来,然后我们四个人分头去找。”   “三个人……沈樱你留在这里陪小小和伯母。”林城一说,他看了叶子悬一眼,低头对小小斩钉截铁地道,“我们一定会找回你弟弟,我们保证。”   叶子悬、路芒、林城一,这三个男孩如同高耸的松树般站立在眼前,小小抬起头,仿佛看见千军万马气势如虹地静候出征的命令。同自己并肩坐在长椅上的沈樱,牢牢握住她的手,掌心干燥温暖,正有效克制她体内北极冰原般彻骨的寒冷气息。   “……龙猫游戏机房、千林社区的街心花园、附近二十四小时便利店、初中校园、他几个同学家……我不知道他会去哪里,他也有可能会回家……医生给我妈吊的点滴里有安神用的镇静剂,就让她在这里睡一会儿没事。沈樱去我家等着,如果多多回来就打电话通知我们。我要和你们一起分头去找。干等在这里我会发疯的。”小小扶着墙壁站起身来,虽然腿依然有点软,但头脑里有个异常清晰的意识在负责指挥调度。那个声音坚定无比地告诉她说:看看你眼前这些人吧,他们绝对不会让你从缝隙里掉下去。   小小和沈樱从医院急诊大楼里走出来。紧跟在她们身后护送伴行的是健步如飞的叶子悬、路芒和林城一。此时已是晚上八点,空中乌云密布,被强风推送着飞速移动。不时有闪电的强烈光亮给云层轮廓描上几道白边,惊悚而突兀地在某一不可预计的刹那点亮黑夜,随后遥远天际传来沉闷滚雷声,雄浑威严地笼罩四野。在自然不可预测的强大力量面前,人类城市脆弱得像海滩上的沙砾城堡。   各种旗帜和横幅猎猎飞舞,高大的梧桐树和架在空中的电线通信线在狂风中猛烈晃动。医院门口向来拥挤喧嚣的各种排档摊贩正紧张地收拾家什离去,街上没带伞的行人也都加快脚步甚至小跑起来。气象预报难得那么精准,台风和雷暴雨就要来了。   第一颗雨滴掉落到温热的沥青路上,洇成一个湿润暗点,像大地眼睑里酝酿会聚的一颗眼泪。   一个人飞奔而来的脚步踩上那颗黑色泪滴,止步挺身长立在呼啸盘旋的风中,黑色发丝逆风飞扬。小小一眼就认出了他的身形,愣怔在医院门口。本已打算分头散去各自前往各个地点查找多多下落的几个男孩也都暂时停步,转身扭头望向那个穿黑T恤和深蓝牛仔裤、裤脚满是泥污的人。他看起来远道归来有些疲累,相隔十步距离,他沉默着凝视小小。大家都认出了那是谁。   从滕小小的世界中销声匿迹整整一个多礼拜的男人——段冲。   也许冲上去甩他一个耳光,而后扬长而去会比较解气。按沈樱的做法那是必然的。但路芒和叶子悬更期望小小能重新拔起步子,熟视无睹地从他身边擦过,就把他当做一堆街面上的无名垃圾般丢弃在身后,头也不回地朝前方走去。   小小紧紧皱着眉头,满是痛苦愤怒的神情。硕大冰凉的雨滴从天而降,噼啪有声地击打在她脸上。   沈樱低声却无比严厉地对小小道:“想想他是怎么对待你的。你稍微给我争气点儿。哪怕就这一次!”   小小咬紧了唇,点了点头。此刻她的心里除了迫切找到弟弟之外,已经容不下任何其他念头。   小小同沈樱并行快速前行,目不斜视地擦过段冲身边时,段冲突然默不做声地拽住了小小的臂膀,把她扯向自己身边。小小抿紧薄薄嘴唇,也同样不发出一点声音地剧烈挣扎,涨红了脸,不想吐露一个字,只想甩开段冲那只滚烫的手继续走自己的路。沈樱说得对,爱情算是个什么玩意儿,生活中有更多的苦痛。   沈樱怒斥段冲松手,远处的路芒、叶子悬和林城一也朝这里跑来。   段冲充耳不闻沈樱的喊叫,不管不顾她的踢打,只是牢牢地铁箍一般抓紧了小小的胳膊,垂头逼近她,用另一只手举起自己的手机来,屏幕上是一张彩信照片,局部放到最大显示出一张模糊的人脸,段冲用金属般铿锵而遥远的话声急切问道:“……这是你弟弟吗?你曾经给我看过他的照片,但我不怎么确定……”   男孩朝天空扬起的惨白侧脸浮现在夜色下,瞪大的双眼里满是惶惑和绝望,仿佛镶嵌着的两个黑洞。   小小反过双手抓住了段冲的手腕,“是多多……你在哪里拍到的照片?他现在哪里?!”   “二十分钟前在报社接到目击人爆料,一个少年徒手爬上璞江边正在修缮的城市纪念碑脚手架,直愣愣地望着江水,不知他在那里待了多久。目击人怀疑那孩子意欲投江。” 17.第17章 看不见的微光照亮虚无迷茫(1)   临海城市总在酷暑盛夏中迎来汛期。高空低压槽东移,带来北方弱冷空气,地面静止锋低压环流波动,被冠名“茶花女”的今年第十九号台风又带来高能量和充沛的水汽。强降雨云团在城市上空瞬间形成。八小时前,气象局向全市发布台风和暴雨橙色预警信号,希望居民尽量留在家中不要外出。   豪雨。狂风。   暴雨如注,理应倾盆而下,但在11级台风的催动和搅拌下,你会感觉那雨水并不仅仅只来自于天上,更从脚底下的大地喷涌出来,从前后左右四面八方乱箭般射击而来。你会以为自己掉进了海洋,正被呼啸的波涛攻击。城市就这样被数以亿计的肆虐水滴笼罩着,彻底消失在白蒙蒙水幕之中。   滕多多感觉这场令人惊骇的雷暴雨是专为他而袭来。为了杀死他而来。   他坐在城市纪念碑顶端钢铁脚手架一根颤动的横梁上,紧紧抱着身边竖起的不停摇晃的三角铁支架,在狂风骤雨中瑟瑟发抖。璞江水在台风催动下奔马般喷吐白沫,在他脚下六十米处撞击涌动,江面上的旋涡他看不见,全部视野里都是漆黑无边的迷蒙江水,除此以外就只有暴雨激起的白色水雾。世界变成黑白两色,脑海里也只有简单两个字:生?死?   ——去死吗?因为我杀了人。我该死。我不想死啊。没有人想死。但我杀了人。所以我该死。老天也知道我杀人了,血债血偿,要一命抵一命。我早该从这里跳下去,跳进浪潮翻滚的江水里去。我犹豫着不敢跳,所以老天发怒了,卷起这场可怕的风暴……跳下去吗……跳下去吧……让这一切尽快结束吧……   当滕小小、段冲、路芒、叶子悬、林城一、沈樱六人驱车赶到璞江边时,刚好看见火红色的消防车鸣响着警笛停靠在前方。众人从车里冲出来,顶着滂沱大雨朝城市纪念碑奔去,不到一秒钟,身上的衣服就全部湿透。沈樱被狂风吹得连路都走不直,一不小心在满是积水的大理石地面上滑倒摔了一跤,爬起来后她干脆脱掉高跟鞋,光着脚同众人一起继续狂奔。   “刚才是谁拨打的紧急救援电话?!”风雨太大,消防队长必须用吼的才能把话声传出去。   “是我。”段冲站到他面前,“一个十六岁的孩子,在纪念碑顶部的脚手架上,请尽快救他下来!”   消防队长用手掌遮挡从塑料帽檐一路披挂下来的密集雨帘,仰起头朝湮没在纷乱雨柱中的纪念碑望去,但目光所及,最多只能看到十多米的高度,再往上就是乱舞的白色雨点和吞没一切的暗夜,“从发现那孩子在上面……到现在,已经过去多长时间了?”   “半个多小时……不,也许是四十五分钟……不知道他已经在上面坐了多久了!”段冲指着天空喊道。   小小整个人扑过去,拽住消防队长的臂膀焦急哀求道:“请你们救救我弟弟!”   消防队长看了看自己身边两名年轻的队员,“我们的车能开上来吗?用云梯或是探照灯……”   “从道路到这近水平台有三百米距离、几十级台阶。消防车开不过来,探照灯也没用。能见度太低了!”   路芒显然是动怒了,“你们在犹豫些什么?!”   消防队长看了他一眼,皱眉道:“不能使用云梯的情况下只能徒手攀爬,作为队长我要对消防员的生命安全负全责,天气太过恶劣,救援任务本身就十分危险。所以第一,我要确定那孩子是否还在脚手架上。第二,也是最重要的一点——那孩子有轻生倾向,情绪十分不稳定,即使他现在还在纪念碑上,我们贸然地营救可能会逼迫他作出不理智的决定——采取自杀行动!你以为我们是贪生怕死吗?”   小小松开了抓着消防队长臂膀的手,推开众人冲向纪念碑,叶子悬眼疾手快,一个箭步追赶上去拦阻了她,“你要干吗?!”   “我上去……我能说服他。只有我能说服他!”小小的牙齿在咯咯打战,“你让开。”   叶子悬拽住浑身颤抖的小小,大声道:“我上去。你这个运动神经失调的笨蛋,连十米的高度都爬不到。我去和你去是一样的。一定平平安安地把你弟弟带回到地面——”   此时听见身后众人发出阵阵纷乱的惊呼,同时消防队长也在大吼着命令他的队员:“你们两个马上上去!阻止他!让他下来!没有受过专业训练……他想死吗?!”   小小和叶子悬扭头仰脸望向纪念碑四周搭建的脚手架,只见段冲手足并用正飞快地朝上攀爬着。湿淋淋的铁架上有锈腥气,冰凉而滑溜,稍有不慎就可能一脚踩空跌下来。呼啸的狂风牵扯着他的身体,像一只魔鬼的巨手在拨弄玩具小兵,想把他从脚手架上剥离吹落。段冲一声不吭,闭紧了嘴唇顽强地向上攀爬,他把全部的注意力都贯注在肢体的力度和协调性上,漆黑的眸子迎着风雨,眺望直指天空的纪念碑顶端。   十米、二十米、三十米……距离地面越来越远,底下的人声很快就被淹没在咆哮的风雨里听不见了。   段冲摒弃全部杂念,此刻化身成一台攀登机器。   谁也不知道滕多多到底是不是在纪念碑顶端,或者说,现在他还在不在纪念碑顶端,就让我去看看。   ——好了。该鼓起勇气了。我死了的话,世界也不会有什么改变。不,甚至是变得更好吧……反正这个世界也不是我想要的世界。爸爸、妈妈、姐姐……他们都在欺骗我。这个世界就是这样肮脏黑暗疯狂,人和人之间没有任何信任、善良、爱情、友谊可言,眨眼间就会变得谁也不认识谁,天翻地覆天崩地裂……我想毁了这个世界,所以我杀人……可以是任何人,是柴静文,也是我自己……   ——再见,佳佳……   滕多多紧抓着三角铁支架的手渐渐无力地松开,他的身体如同一只破碎的纸鹞从横梁上倾斜下去。突然有一只虽然被雨淋湿却依然温热的手从横向里探过来,一把抓住了他冰凉的手腕,牵引他继续紧握支架。滕多多吃惊地扭头,看见在叫人睁不开眼的暴雨中,一个二十多岁的陌生青年额角蒸腾着高强度运动带来的汗珠水汽,紧握着多多的胳膊大声吼道:“跟我下去!”   多多愣了一愣,随即扭动身体想挣开他的手,同时哭喊道:“我不……我杀了人……让我去死……”   段冲把他抓得更紧,凝视多多的眼睛道:“你没有!那女孩没事!她好好活着呢,只是皮肉伤而已!你要为这个而死就太愚蠢了。只是年轻人打打闹闹的误伤而已,犯得着吗?”   “柴静文……没死?”   “当然!你姐姐就在纪念碑底下等你。如果你不跟我下去,她会自己爬上来,她绝对做得出这种危险的举动来的。你姐姐对你真好,别让她为你担心了好吗?让一个女孩子为你担心,是不应该的……”段冲是想安抚多多,不知怎么的,这些话语竟然具有一种令他自己觉得惊讶的意义存在,是在说出口后才赫然发现的,微微的震惊让他无法再继续劝说下去。   多多就着暗淡模糊的城市灯光,抬眼看了看近在咫尺的年轻人的脸,小声问:“……你是谁……”   段冲、滕多多在两名消防队员的保护下慢慢从脚手架上一路爬下来,终于平安抵达地面。   小小飞身冲过去把弟弟紧紧抱在怀里,消防队长扯着嗓子喊:“好了都快上车吧,保温杯里有姜汤茶。”   沈樱和叶子悬也都迎上来或是摸摸多多的脑袋,或是拍拍他的脸。路芒和林城一同多多不熟,就在那个欢呼雀跃的小圈子旁边微笑着关注他们的喜悦。小小把多多的手移交到叶子悬手里,转身去寻找段冲,只见筋疲力尽、完全虚脱的他干脆闭着眼睛平躺在纪念碑基座旁的大理石地面上,任凭雨滴在身上击打飞溅。   小小俯下身蹲在他身边,伸出手碰了碰他的面颊,小声说:“……谢谢你……我扶你起来好吗?不要睡在这里,会着凉的,会发烧的……求你了,起来好吗?”   段冲睁开眼凝神看了看她,随后慢慢支着手肘坐起身来,探出臂膀手掌轻轻抚摸她的额头,指尖一路向下兜起她的下巴,什么话都不说。他的面容是疲倦的,而眼神却依然深邃,似乎在思索什么问题。同小小充满了满腔热切感激和显而易见的强烈爱意的神色不同,段冲的目光里蕴涵着更深沉遥远的东西。小小不懂那是什么,它们难以辨析,无法理解。   “……为什么这一个礼拜都不理我?又为什么突然跑来为我做这一切?你是还没有原谅我吗……”   在小小一连串的追问下,段冲却依然沉默着什么都不肯说,甚至连他的微笑都像岩石那样坚硬。段冲从地上站起身来,目光掠过小小头顶看了看站在她身后不远处的弟弟和朋友们,最后又深深地注视了小小一眼,一个字都没有说就拔起步履转身离去。   小小完全蒙了,满腔热情此刻化作眼泪夺眶而出,想喊叫,想质问他到底记不记得曾经说过“……今后有我和你在一起……”这样的话。他究竟想怎样?为什么要如此冷酷决绝地对待她?难道就因为相亲事件的误解而决心要抛弃她了吗?那么多的无法理解,那么多的不甘心,小小矗立在风雨中哭得泪流满面,最终却也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凝望着他的背影慢慢消失在雨幕之中……消失在虚无迷茫之中……   四天后周二下午五点半,路芒审核完当前几个项目的流程进度,把财务要求的面呈汇报推迟到第二天上午,早早让司机开车载送他去长堤3号的Jean Georges餐厅。虽然临时代理秘书吉米已经预订好了观览得到美丽江景的1号贵宾房,但他总对吉米的办事能力百般挑剔,不提前去确认检查一下不会放心。   妈妈渴慕品尝已久的法国波尔多一九八二年Ch?teau La Misson Haut-Brion红酒预订不到,只有一九九六年Ch?teau Haut-Brion Blanc,只好将就了。但玫瑰马虎不得,一大束捧花实在恶俗,也根本不适合父母那个年纪的人,所以特别让吉米去订购了三支正宗产自荷兰的蓝色妖姬,据说花语含义是“你是我一生最深的爱恋”。路芒坐在车里拧着自己眉心,冥想父亲举止拘谨地朝母亲递上鲜花的场景,总感觉滑稽牵强。只有寄希望在四人提琴小乐队的伴奏下,那场面不至于过分尴尬。   顶级红酒、玫瑰、音乐……这三招都是路芒从以往所看的寥寥可数的几部电影里搜肠刮肚概括出来的浪漫武器。就他自己而言,觉得无聊之至,但女人来自金星,男人来自火星,男人觉得无趣愚蠢的东西,或许却是开启女人心扉的密匙。所以三招齐上,逼迫父亲就范向母亲重开追求攻势。   那晚在四季酒店顶楼星元素美式餐厅里,父亲不是亲口对沈樱说“我这一生只爱过我儿子的母亲,我太太她一个人……”么,至于后来那“……直到遇见你……”五个字,路芒早就把它们推在脑后一个遗忘死角里。父亲还是深爱着母亲的,如果倾尽全力在中间斡旋,说不定他们会有和解复合的一天。其实路芒内心也很矛盾,明知父母不是一类人,他们各自追求的人生完全不同,捆绑在一起也不能幸福,自己如今所有的策划都是强人所难。但另一方面,他却仍然不遗余力地去一桩桩一件件地布置安排了。   因为坚信一生爱一人吗?因为路家的男人,就该有这样对真爱坚守如一的信念。   如果连最爱的人、发誓无论富贵荣耀还是疾病困苦都并肩牵手在一起的人、拥有融合两人血缘的孩子、在同一屋檐底下共同生活了近二十年的人……都要以分道扬镳作为结局的话……那难道不令人感到悲哀和沮丧吗?从事国际贸易以来,路芒步步为营,凡事都要多问自己几个“为什么”“有没有其他意图”“下一步会怎么走”等基础防范性问题,这世界上能够信赖的人本就不多。对高处不胜寒的父亲来说,恐怕这种感觉更加强烈。随着奶奶过世,爷爷年纪愈长健康情况不容乐观,自己又长期同父亲势成水火……改善父母之间的关系对父亲来说很重要……或者说,对坚定自己内心的爱情、婚姻和家庭的信念,也很重要。   就算今天是八月二十五日,比自己真正的生日迟了四天,但希望这迟到的生日家庭晚宴能唤醒父母之间沉睡着的深厚情感,让他们从各自孤立执拗的小世界里醒悟过来,真正意识到——家人有多么重要。   所以当路芒和路志钧两人相对无言却满心期盼地静坐在低调却奢华的1号贵宾房内,听见门外空旷大厅的电梯响起“叮咚”开门声,不由对视一眼,一同起身以绅士礼仪恭迎汤姿的到来。路芒从父亲眼睛深处看到了几分罕有的羞涩和紧张,他微笑了一下,祈祷母亲眼睛里也有同样的神情……而之后的漫长几秒钟时间里,他根本来不及去分析察看母亲眼中的神情。因为出人意料的是——出现在门口的除了汤姿和毕恭毕敬作导引的领班经理以外,母亲身旁还有一个人。   一个年近不惑、褐色头发深蓝眼睛的外国男人。   外国男人微微弯曲的手臂以保护者的姿势轻轻靠着母亲汤姿的后背。   路芒觉得天和地一下子分裂开了。妈妈你究竟想干什么?示威吗?你千里迢迢飞来庆祝我的生日,就是为了带个无聊男人来气爸爸吗?你把我和爸爸置于何地!对你来说,家庭就那么不值得你珍惜,不仅绝情抛弃,现在更要冷酷无比地返身回来踩在脚底?这么多年来,我第一次发现不是你在忍受父亲的高压专制,而是父亲包容和纵容了你的任性和幼稚。你想证明些什么?你和父亲已经离婚了,请不要再用这样低劣愚蠢的方式来刺激他、试图引起他的忌妒了好吗! 18.第18章 看不见的微光照亮虚无迷茫(2)   路芒焦躁惊惶地扭头瞥了路志钧一眼,父亲看起来十分从容,睿智而镇定地微笑着,冷静的调子也没有一丝犹豫颤抖,“好久没见了,汤姿,你好。这位是?”   原本预备要面对暴怒和咆哮的母亲看到父亲的不惊不乍、平淡自若,反而有一刹那不知所措,她紧绷的神情松缓下来,轻轻叹了口气微笑道:“你好,路志钧。芒芒,你又长高了。这是Romain,我的未婚夫。”   “你好。”路芒看见父亲说话时脸上的笑容真诚而适度。他知道父亲正披挂上平日里商界谈判时的强大伪装,在任何情况下都严谨礼貌,他的面容仪态就是拔地百丈的坚固城墙,无懈可击、坚不可摧,无论胸中多少丘壑城府、多少猛将强兵,都不让对手看清阵法布局和火力。只有在极端无法克制自己时才会做出无意识的微小举动——路芒垂下眼帘,看见父亲的左手紧握成拳,正以不为人察觉的轻微动作捶击着身侧的桌面——路芒眯起眼注视了父亲的拳头一会儿,不知不觉自己的右手也紧握成拳。   我可以在一秒钟里就把那个真洋鬼子、假未婚夫一拳撂倒,然后踢开窗户把他从二楼摔到街心去。   路芒的手臂还来不及扬起来,Romain已经一个箭步冲过来,张开双臂给了他一个结结实实、热情爽朗到叫人窒息的拥抱,同时用生硬至极的中文急切却词不达意地说:“……你号……蛮蛮……沃一直想……看见你……想见见你……你很……漂亮……”等不到路芒发起蛮力揍他,Romain又转身去拥抱了路志钧一下,然后握着他的手说,“对不起……请不要骂汤……是我要求硬着来的……她……不想你生气。”   这原本该是一顿史无前例、后无来者的最尴尬晚宴。如果情绪控制得不好,略有偏颇,就可能会剑拔弩张直到酿成斗殴流血事件。而奇怪的是什么过激的情节都没有发生,连冲动的口角交恶都没有。整体气氛虽然不算宾主相宜、融洽愉快,但至少可说是和谐。   关键是因为Romain这人里里外外都是满腔赤诚和泛滥童心,无论路志钧和路芒这对父子在商场上迎接过多少恶战,见识过多少居心叵测的狡黠同行,对人的揣摩从来都是“宁可误解一百、不可错看一个”的做派,判断也总是犀利尖锐。但在Romain身上,他们的防范心理却完全用不上。就像针戳进棉花里,使不上劲儿,而且戳久了,你会觉得自己活像个高智商的邪恶变态。   Romain比汤姿年轻三岁,是法国小有名气的画家,自数年前滨海市和巴黎市签约结为友好城市以来,他就对中国文化产生了浓厚兴趣,不仅自学汉语,还多次为艺术交流前来游历互动。   当然他和汤姿的邂逅不是在中国,而是在七个月前的巴黎卢浮宫内,摆放胜利女神雕像的圆形穹顶阶梯上。Romain的视线一下子就被那曼妙的东方女人所吸引,如痴如醉地跟随她的脚步一路穿行在满是艺术珍品的长廊里,已经彻底忘记自己背着画板颜料,是前来临摹莱昂纳多·达·芬奇那幅名为《额戴配饰的少女》的著名画作。他一路跟随她美丽的身影徜徉到长廊西侧那间总是挤满了观光客的独立中厅,在《蒙娜丽莎》的围栏前,终于鼓起勇气向汤姿微笑问好,当时他的汉语比现在更烂,想说的是:“……请问你是女神吗?你是不是不小心才落入凡间?我从来没有看见过谁有你那么美的双眼,我太冒昧了,请原谅我的失礼。如果您可以允许我为你解说这里的艺术品,我将不胜荣幸……”结果说出口的却是:“神啊……你怎么掉下来……没看见……美……我没有礼貌……为你解开……”如此糟糕的搭讪居然没有遭到白眼,全然因为他身上背着的画板三脚架和全盘托出盛放在面容眼睛里的真诚善意、炽热仰慕,以及独特的温暖气场。可以说,同他的画技一样,是一种天赋。   之后的发展并非火花四溅、电光泡影,而是细水长流、绵绵汹涌。Romain和汤姿同样热爱文艺复兴时期的油画和雕塑,对音乐和红酒有着相近的品味,都对彼此国家的文化怀有深刻兴趣,内心充满冒险精神和无处不在的纯真……两人虽然在不同的国度里成长,社会环境文化背景截然不同,但他们都感觉在灵魂深处有一条让彼此相通的密道,让他们相处契合得如此完美。恋爱半年后,单身到三十八岁的Romain在协和广场的星空下,单膝而跪献上戒指向汤姿求婚。她含笑答应了。   这次汤姿回国来为儿子路芒庆祝二十一岁生日,Romain提出同行。他倒不是担心未婚妻和前夫旧情重燃,而是希望能见到汤姿的家人,由于汤姿的父母早就故世了,他更寄希望于将来举行婚礼时她的儿子能在教堂圣坛前共同见证他们的爱情和幸福。这也是对于汤姿家人的尊重——恳请路芒赞同他们的结合。汤姿犹豫了很久,她担心路芒难以接受。Romain就更坚定了想法:如果你一个人面对不来,就请让我和你携手并肩去说明,因为迟早有face to face ,one by one的一天,就让我们彼此支撑对方的胆气,勇敢面对未来每一场挑战。婚姻不是两个人的事情,不是天天花前月下,天天挥洒画笔描摹星座的梦幻,婚姻更要通过一点点一步步的努力,打造属于两个家族之间关系的渡船。如果得不到你儿子的祝福,那一定是很大的遗憾。相信我能让他相信,我可以给他母亲未来幸福的人生。   汤姿犹犹豫豫、忐忐忑忑地表示同意。她寄希望于那个头角峥嵘、自力更生的儿子有这样的成熟度,能在理智上接纳Romain。而路志钧,大家都是成年人,既然已经走到和平分手这一步,move on 对双方来说当然是最好的选择。   汤姿没料到儿子的真实心意是希望父母复合。更没料到总是以事业为重、永远把父母意见放在妻子意见之前、专制跋扈大男子主义惯了的路志钧,其实内心深处却是深深挚爱她的,即使她提出离婚弃离他而去,也依然对她旧情难忘。这一点,他用了最强的城府去守护,永远羞于说出口。或者说,即使他告诉她依然爱她,但他的性格人生也不会有任何改变,而她再也忍受不了那样缺少共同兴趣爱好、缺少深度精神交流的婚姻生活,所以即使遗憾,一切的指向还是只有move on。   晚宴结束,汤姿和Romain告辞离去,他们住在璞东的瑞吉虹泰酒店,将在滨海待一周时间,热切希望路芒多抽时间一起相处。等路芒送完母亲,回到二楼贵宾包房里,却发现父亲不见踪影。领班经理说他已经结了账,还特地给白跑来空等候一场却没有演奏的四人小乐队支付了双倍小费,蓝玫瑰送给了那个笑得甜甜的waitress,自己又叫了一瓶一九九六年Ch?teau Haut-Brion Blanc然后从楼梯下楼走了。   路芒摸出手机给路志钧的司机打电话,司机说没接到老板电话,他的车还停在一里外的某个停车场候命。路芒再拨打路志钧的两个手机,果然不出所料,“您拨打的用户已关机。”也许让他独自冷静一下也好。路芒想着。而且说实话,如果现在让他面对父亲,恐怕也无言以对。可他为什么又叫了一瓶酒?……   路芒是在凌晨两点接到电话的。从Jean Georges餐厅回家后,直到深夜也无法入眠。心里一边盘旋着母亲汤姿和Romain情投意合的笑容、对谈和默契,一边纠结着父亲泰山崩于前也岿然不动的镇定微笑和冷静深沉的眸子。在祝福母亲找到幸福的同时,又觉得父亲很可怜。但父亲显然不想让任何人看穿他的可怜。拨打父亲的电话,依然处于关机状态。   刚按下挂断键,手机铃声顿然响起,屏幕上显示的来电号码正是路志钧。接起电话,听筒里传来的却是一个女孩的声音,语调娇媚得如同猫咪,骨子里却透露着一种不动声色的坚硬,“……路芒么?喂,我可把话说清楚了,是你爸爸喝醉了酒,自己跑来找我的。现在能不能请你把他领回家去?”   “你是谁?”   “哼。连我声音都听不出来,你究竟是有多讨厌我?——我是沈樱。”   “……我这就来。我到之前,请照顾好我父亲。”路芒用肩膀夹着手机,飞快扣上胸前衬衫纽扣。   “喂——连一句‘谢谢你’都不会说吗?”沈樱的话音是傲气而充满挑衅意味的。   “……”路芒皱了皱眉,被逼无奈地从齿缝里挤出三个字,“谢、谢、你。”   坐着电梯从所居住的顶层高楼一路往下滑落时,路芒觉得自己的头真的痛得快要裂开了。   他可绝对没想到,和一小时之后所面临的状况相比,此刻的头痛简直轻快得就像春风拂面一样。   璞东鹿甲港西岸众多直插云霄的高楼林立,亚洲排名最高的十幢建筑物,其中有四幢就位于这里。   共有九十九层,总高度为四百七十六米的寰球金融中心是一组双子大厦,沈樱看护着酒醉的路志钧,在名字叫做“双子天马座”的那幢大厦一楼大堂的歌罗迪拉咖啡厅里坐等。路芒同司机赶到时,差点认不出那是自己的父亲,差不多可以用“哎呀,这老家伙简直醉得像个满地乱滚的葫芦”来形容。   看起来情况再清楚不过了,路志钧强大的伪装在汤姿和她的法国籍未婚夫一同离去之后彻底崩塌,他不想面对儿子,不想面对任何人,却选择找了沈樱——一个可以和他相匹敌的女酒鬼,喝着Ch?teau Haut-Brion Blanc倾吐满腹苦水,他是想要从这个尖酸刻薄的二十岁出头的女孩身上求得某种无聊慰藉吗?证明自己没有老?证明自己的魅力?路志钧,你未免也太堕落了吧!   路芒如同荒凉海岸边的孤独灯塔一样傲然耸立着,居高临下冷冷审视着倾倒在漂亮黑色马毛沙发座里的父亲。之前对他产生的那几分同情已经消散无遗。   “……路董的酒量一直很好,怎么今天会喝成这样……”路志钧的私车驾驶员老李忍不住嘀咕道。   “如果不是我闪得快,先前就差点吐我一身了。”沈樱手指间夹着烟,缭绕的烟雾熏得路芒眯起了眼。为什么这个女孩所有的举动都令他觉得厌烦?尤其是她出现在路志钧身边时。   皱着眉看她穿着一袭裸橙色挂脖露肩直拖曳到地的雪纺长裙,腰间扎着根宝蓝色细腰带,脚上是一双荧光亮蓝的镂空高跟鞋。如果丁诺在这里,一定会辨识出品牌和设计师,如数家珍般报上名来:“……Salvatore Ferragamo 的吉普赛风及踝长裙……圣罗兰的皮带……Sergio Rossi的鱼嘴镂空短靴……”而在路芒眼里,这个势利又俗不可耐的拜金女就是套了一只不知所谓的轻薄麻袋,满嘴喷着酒气,摇摇晃晃踩着一双足可以当做凶器来犯谋杀案的恐怖鞋子而已。   “好了,赶紧送路董回他酒店。”路芒说。他压根儿不想去听沈樱说话。   “咦……路董的外套怎么不在?”身材魁梧、足可以担当保镖一职的司机老李身手敏捷地拽起路志钧的胳膊架到自己肩膀上,然后小心扶起他的腰,同时还很不失眼风地仔细询问道。   “诶?有外套?我没有注意。之前我们在楼上的罗拉纳酒廊里喝酒。等我发现他喝醉后,拜托领班经理帮我一起把他送下楼。没注意到外套。黑色?什么牌子?哪个款式?——真是的,我都已经放下了他却又来找我,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今天晚上也一个劲儿地喝闷酒,一句话都不说,莫非喊我来就是让我在旁边观摩他喝酒不成?他以为我究竟多有空?推掉自己的约会来陪他!或者他以为他自己喝醉酒有多好看?简直醉得像个王八蛋一样……”沈樱把烟蒂掐灭在烟缸里,连珠炮般埋怨。   “外套在罗拉纳酒廊?几楼?我上去找。”路芒黑着脸说完,即刻拔步朝电梯的方向走去,他觉得如果再和沈樱待上一分钟,自己脑袋里的主动脉就要爆掉了。   而那个不知趣的讨厌的女人居然亦步亦趋地追赶了上来,和他进了同一部电梯,冷笑道:“少爷,还是让我带你去找,罗拉纳酒廊在八十八楼,这里的电梯不能直达,中间需要转两部电梯,而且他们是会员制,现在也将近下班时间,没有预约密码你连门都进不了……”   路芒分明听见自己脑袋深处传来轻微却清晰的“啪”的一声,让他很有种冲动想徒步登上八十八层楼。但电梯门已经关上了。金碧辉煌、镶嵌了无数金色小镜子的密闭牢笼把他和沈樱这个女人单独关押在一起,不为所动地朝百米高空的方向升去。这漫长得叫人发疯的征程……   “路志钧他今天到底是怎么了?”沈樱挑起一根眉毛问。   路芒冷冷地扫视了她一眼,“没怎么。”   “好——看来你不想谈这个话题,OK,我也不想谈。我只希望你把他带回去,等他清醒后告诉他,当初是他作出决定说再不见我的,那就信守承诺,不要像女人一样情绪上有什么波动,无处发泄,就想到拖我出来喝酒解闷!”即使穿着恨天高,沈樱还是比路芒矮了大半个头,但并不妨碍她双手叉腰、昂首挺胸、毫不示弱地对路芒大声说话。   “你完全可以不必理会他!”路芒也提高了音量。他也很困惑,为什么妈妈汤姿带着那个法国籍未婚夫和他、和爸爸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居然也能心平气和,而眼前这个女人不过是被爸爸拖出来喝酒而已,他们之间还没来得及发生什么,他却有满肚子的不耐烦在燃烧?难道这无关身份,而是气场不和? 19.第19章 幻觉支撑我们爱下去(1)   沈樱从镶满珍珠宝石亮片的小挎包里摸出烟盒。路芒难以置信地用手掩面,连“这是电梯,不可以吸烟的,小姐”都不想去提醒,幸好沈樱自己省悟过来,挑起描画成弯月形的棕色眉梢傲然一笑,就把烟盒捏在掌心里,背靠着晶晶亮的金色小镜子嵌合成的电梯壁,悠然问道:“不谈路志钧的事情。谈这个我们非打起来不可。我可不想两个人进电梯,待会儿只有一个能走出去……哼,当然走出去的那个必然是本小姐我无疑……喂,那我问你个其他的事儿。你是不是对滕小小有什么企图?”   “嗯?你说什么?”路芒的本意并不是抵赖装傻,他只是有点没反应过来。难道是小小对沈樱说了什么吗?不喜欢女孩那么八卦,拿这些东西作为炫耀的资本。特别是告诉沈樱这个难以应对的爱慕虚荣女,更不要说中间还隔着个比沈樱更叫他讨厌的段冲。路芒心里隐隐有些不快。   “你是不是吻过滕小小?”   “啊?!”路芒圆睁双眼,浓黑的剑眉斜斜飞立起来,这副表情如果放在嘉羽公司里展现出来,他手下那些雇员一定会瑟瑟发抖,惊恐不已。而此刻对沈樱来说,显然只是一场精彩好戏。这个心怀鬼胎的女人站在自己对面,高深莫测、不怀好意地笑吟吟地看着他,他的惊愕反而提供给她更多有趣的八卦素材。   “是真的有吻过对吧?不过不是小小说的,是多多——”   四天前电闪雷鸣风雨交加的夜晚,段冲把多多从修缮纪念碑的脚手架上救下来后,在大雨中独自离去。无奈的小小放弃追赶,她还有一大堆家里的麻烦事儿需要面对,根本没有余地让她儿女情长。在返回医院的一路上,疲惫不堪的多多倒在林城一的车后座,卡在沈樱和姐姐两人中间陷入昏睡。车辆颠簸时他迷迷糊糊地醒来,梦呓般问小小:“姐,那个爬上来找我的人是谁?”   小小叹了口气,她不确定现在对于段冲来说自己的身份究竟有没有变化,但此刻,她只想微笑着,用坚定不移的语气轻轻告诉多多:“他是姐姐的男朋友。他的名字是段冲。”   多多睁大了眼,“男朋友?!段冲?之前我在纪念碑顶上问他是谁,果然他告诉我的是假话!”   “他说他是谁?”   “……他说他叫雷锋……”   小小忍不住笑出声来,沈樱也笑。多多又倒头在姐姐的肩膀上睡下去,像是进入了梦乡,隔了好久他支起身充满疑惑、没头没脑地说:“姐,我还以为那个穿白衬衫的看起来冷冷的男人是你男朋友呢。”   小小蹙眉想了想,“你说路芒?你搞错了啦。路芒只是我老板。”   “可是前天晚上我回到家去厨房里找你,就在堆杂物的小阳台里,你和他一起坐在地上,我分明看见他在亲你……我喊了你一声,你们才一起从地上爬起来。看起来惊惶羞愧的样子……”   小小吃惊地掩住了自己的嘴,朝沈樱皱了皱眉,“……我当时睡着了……”后面的话就不方便再说下去了,她记得自己是听见多多的叫声才醒过来的,路芒趁她疲惫昏睡的时候吻了她?!   小小眼前浮现出路芒喝醉酒扯着她衣角嘟囔着说“我喜欢你,你抱抱我吧”的样子,浮现出他在日式居酒屋里红了双眼说“你就让我喝吧,今天是我二十一岁生日”的样子,浮现出他大口大口吃着自己为他烹调的传统京式炸酱面,心满意足地绽放出可爱甜美的笑颜说“谢谢你”的样子,浮现出身形高大充满生机的他矗立在被砸毁的逼仄凌乱的屋子里环顾四周,打量还有什么可以弥补的样子,浮现出他同自己并肩坐在肮脏破旧的小阳台里讨论父母那些叫子女痛心疾首的婚姻的样子……   透过玻璃窗向外望,雨势已经明显减弱,路芒乘坐的那辆黑色奥迪车就在前方,到了下一个路口就要分道扬镳驶上前往机场的高架公路,晚上还有一个重要项目的最终审定需要他前往成都……前方车辆拥堵停驶,黑色奥迪轿车的红色尾灯恒久地亮着,像一颗红心,在前方黑暗雨夜里默默却坚定地展示自己所在。   转念想到段冲,小小感到强烈的罪恶感和自我责难,她掉过头去,告诉自己不能再看……   “叮咚”一声响,电梯抵达五十五层。沈樱妩媚地笑着,提起裙摆款款走出电梯去。这一层是超五星酒店的客房区域,铺着长绒毛地毯的走道里十分安静,正是贵客们沉浸梦乡时分。路芒不想高声喧哗,果断把沈樱一把拽回电梯里,按键关上门,就在静止的电梯里正色道:“听着,我十分迫切地希望你能转告滕多多——他看错了。”   “这怎么会看错?”沈樱仰起脸,冷笑一声看路芒额头上爆出的青筋,“你急于想澄清什么?你对小小的企图究竟是什么?滕多多看见你亲吻小小自然是你乘人之危、窃玉偷香了。你是大老板,她只是你手底下每个月拿着吃吃不饱、饿饿不死5000元月薪的可怜小职员,你就有这个胆魄和豪气趁人家家里遭遇种种飞来横祸、疲于应对、昏睡不醒之际轻薄她?嗯?你倒是给我好好说说看,怎么看错了?究竟是滕多多那个不争气的小兔崽子眼力不济呢,还是你这衣冠禽兽图谋不轨?嗯?你倒是给我说说看。”   “……”路芒只觉得脑袋里几百亿根血管都在连连爆开,仿佛世纪末的盛大烟花会。这个女人太可恶了,一口一个“嗯?你给我说说看”和诸多四字成语犹如乱箭一般纷飞着射过来,以前总以为拜金女文学修养不会很高,没想到她训斥起人来,倒是头头是道、排山倒海。更可恶的是她指责的罪名,真太污蔑人了。路芒定了定神,努力克制自己不犯下激情伤人的罪过,用自以为冷漠悍然的神情肃然道:“……角度问题,角度问题你懂不懂?当时我和小小并肩坐在地上,他弟弟走过来,从他那个角度看过来就像是……其实我根本没有……没有……”事实证明,一个人想要看起来很酷,关键是话不能讲太多,因为一些没必要的虚弱台词会让威严形象瞬间垮掉。   “——啊,偷吻未遂。”沈樱拔高声调喊起来,“同杀人未遂同理可证。说到底你还是有图谋的。我可告诫你,姓路的,别以为我们小市民家庭出来的滨海小姑娘眼皮子就那么浅,别说我没把你爸放在眼里,小小更是对感情很忠贞的女孩,你想借工作职务之便对她实施性骚扰,我可告诫你趁早打消这个念头。”   “我没有对她性骚扰。我是真的喜欢她啊,但是我向她告白被拒绝了。”   “啊?”沈樱愣了一下,没想到路芒竟会说出这样的话来,滕小小从来都惧怕的神兽上司竟然喜欢她?简直太出人意料了。但气势不能颓,沈樱还是拧着脖颈嚷嚷:“——被拒绝……所以你就偷吻她?”   “我不是和你说了没有吻到吗?”路芒满脑门都是青筋,“我承认当时是有想吻她的冲动,但我克制住了自己。没有得到她许可之前,我决计不会碰触她一根手指。我绝对不会利用职务权力来强迫她的意志。你以为我想一直指挥她、命令她、发她薪水吗?可除此以外我没有其他办法。现在可以让她一直留在我身边的只有这层雇佣关系。我不知道用什么方法才能打动一个女孩。但我不想放弃,除她以外,我不想要其他的女孩……我和你说我没有吻她!”   沈樱冷静地看了看他,耸了耸肩,“你冲我喊个屁啊?去和小小说啊,吻到没吻到的,关我屁事啊。我是旁观者,起哄的,无所谓的。关键是人家心里怎么想你,是不是把你当做色狼……好了,我们可以走了吗?大半夜的,我觉得和你待在一部电梯里特别不安全……”   “……放心吧,你在我眼里根本就不是女人……”路芒好不容易让自己的怒气平息下来,按下开门键,对沈樱做了个lady first 的手势。沈樱施施然走了出去,回头嫣然一笑道:“哼哼,是吗?可你知道吗?——你在我眼里的形象刚好相反……”   穿越走廊转去另一部电梯的途中,两人一前一后沉默而行。走在后面的沈樱轻轻嗤笑了一声,低声道:“你和你爸爸还真挺像……小小挺有福的……她怎么就那么不开眼,偏偏死活要同那混混在一起?虽然那天晚上段冲赶来报信告知多多的下落,还敢死队员一样冒险攀爬纪念碑脚手架成功救了他下来,也算是在小小跟前儿做足了场面功夫……但他以为现在还是原始社会吗?男人只要打猎胜利,拉回家一头野猪,就够他有一个月资本可以不向女人报备、消失无踪出去鬼混?神气个屁啊……”   “这几天滕秘书家里有事,我准了假。她弟弟多多那件事,有什么最新情况?”   沈樱的思绪飞回四天前的暴风雨之夜,刚才同路芒战斗而焕发的神采黯然下去,眼神也变得有些阴郁。   叶子悬、沈樱和林城一坚持陪同,小小想先带多多去医院看妈妈,让侯蓝放心,随后商量一下该怎么办。之前为了不刺激多多紧绷的神经,没人主动追问下午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也没人和他提关于到警察局自首的事,多多完全听信了段冲的话,以为柴静文只是皮肉伤,他还没意识到自己冲动的行为已经触犯法律,构成故意伤害罪。   “我们先去柴静文的病房探望一下,必须要向她和她的家人道歉。”小小说,她瞥了眼多多,看他情绪已经相对稳定,“你差点杀了人你知不知道?已经严重触犯了法律你知不知道?!我们现在先去道歉,然后——姐姐会陪你去公安机关投案自首。”   众人带着浑身瑟瑟发抖的滕多多回到安华医院急诊观察病区,却发现那里人声鼎沸,原来柴静文的父母在女儿手术情况稳定后放下心来,气势汹汹地扑来兴师问罪。费妈妈披头散发地堵在门口声嘶力竭地高声怒骂:“姓侯的把你儿子交出来!把你那杀千刀的谋杀犯儿子交出来!”她丈夫柴建国推开前来劝阻的医护人员,阴沉着脸,满目怒火地从牙缝里挤出一句狠话:“那个姓滕的小杂种,让老子我也割他一刀!”   刚打完两瓶点滴,依然浑身疲软的侯蓝从病床上翻滚下来,跪在地上给柴家夫妇磕头,泪流满面地苦苦哀求道:“……求求你们,他还是个孩子……他不懂事,他对不起你们家静静……但求求你们放过他吧,如果割一刀能让你们消气,就割我好了!儿子伤了人,是我做母亲的错……我没能教养出一个像样的儿子……求求你们,他才十六岁,才刚刚考上高中……”   周围有人啧啧叹息:“作孽哦——可怜天下父母心……但这官司是吃定了……”   费妈妈和柴建国指着跪在地上的侯蓝怒斥骂道:“你儿子差点杀了我女儿,这还叫不懂事?!就是你这烂女人一贯包庇你那断子绝孙的王八蛋儿子才有今天的祸事!你们家滕正龄在外面胡作非为,你们家女儿也是个不知道跟多少男人有不干不净来往的贱货,你算个什么东西?一把老骨头,就算死了都不够弥补我们家静静受到的惊吓!”被人拦阻着,进不了观察室,费妈妈和柴建国盛怒情急地抄起手边胡乱抓到的病历卡板、药盒甚至空的输液瓶朝侯蓝掷过去,丁零哐啷地砸在她身上。   惊呆了的小小急冲上前去用身体遮挡,多多也悲愤地哭喊道:“不要欺负我妈妈!” 20.第20章 幻觉支撑我们爱下去(2)   柴家夫妇发现了“凶手”,立刻转移注意力,老鹰捉小鸡般飞扑过来抓住多多。柴建国二话不说,左手掐着多多的脖子,挥开蒲扇大的右掌狠狠朝多多脸上扇过去,正手抽一巴掌,反手抽一巴掌,只听一连串噼里啪啦的清脆声响,滕多多的两颊很快就肿得跟熟透了的水蜜桃一样,连眼都睁不开。侯蓝和小小奋不顾身地冲上去想拆解开柴建国和多多,却被费妈妈一把推倒在地。叶子悬、林城一和沈樱自然不会袖手旁观,但柴家有人数庞大的亲友团在现场做隔离带,他们一时间挤不进那个混战的核心圈。原本十分安静的急诊室走廊里哭的哭、闹的闹、打的打……医院竟然变得像失控的疯人院。   此时一个阴冷的声音从纷乱声嚣中高亢犀利地响起:“——姓柴的——你就这点能耐?趁人家家里男人不在的时候打别人家小孩?喂,说你呢,柴建国!喂,你继续打啊!有本事就当着我滕正龄的面,活活把我独养儿子打死!看我不把你全家锉骨扬灰!”   目光搜索之处,人群无声地退让开。只见在走道口,一个身穿格子衬衫、黑色棉布裤,身形微胖的中年男子正收紧下颌眯起眼,恶狠狠地盯视着他。柴建国停下了手,怔忡不定地望向滕正龄。   两天一夜没有回家、造就了一切混乱根源的孽障一样的男人终于现身了。这个男人满脸胡楂、形态落拓,他不年轻了,也没有稳定的工作,可以说他正以一天更比一天堕落的姿势奔走在人生下坡路上,向下滑落的速度飞快。这样的失意中年男人满大街一捞一大把,在国企担任保卫部科长的柴建国自然有太多优势去凌驾于滕正龄之上。但他紧捏滕多多喉咙的手掌却不知不觉放松了。滕正龄冷峻得如同野狼一般的目光冲淡了他弥漫于四肢里的愤怒和狂热。柴建国脑海深处,以前听说的关于滕正龄的那些传闻开始零零碎碎地浮现出来。并不是与女人有关的,那些拈花惹草的杂碎事儿压根儿算不了什么。   听说十年前滕正龄所在的电焊机厂要进行体制改革,实施人力资源优化,年龄不小、学历不高、处处卖老资格、工作态度和积极性都很差的滕正龄成为首批“离岗外派”人员之一。其他平日里吊儿郎当惯了的员工们无非就是发发牢骚,或是去工会闹闹,有点文化的最多不过写匿名举报信上访投诉之类,但这些都无济于事。而滕正龄呢,宣布名单一周之后,他二话不说提了一整桶汽油闯进厂长办公室,手里还捏着个打火机,他伸出食指点点惊愕恐慌浑身发抖的厂长,淡淡道:“你敢把老子外派,我就在这里****。当然了,我临死也会拉个垫背的。对不住了,兄弟,你和我一起去阎罗王那里走一遭吧。”说着就把满桶汽油朝自己和厂长身上泼去,然后打开打火机盖帽,厂长当场就吓得尿了裤子一泻千里……   听说他更年轻些的时候还因为个人奖金被扣而拉下过车间电闸,造成上百万的损失,单位为确保各方面的安全生产指标绩效而对上级隐瞒此事,也没人敢去追究他的责任。   总之,这个男人是个狠角色,他可不是光撂撂狠话那么简单,他真的做得出来。虽然他如今老了,左邻右舍们也有很多很多年没有看见他逞凶斗勇的模样,但此时此刻,站在走道口叫柴建国打死自己儿子的滕正龄却真的在向外辐射着可怕杀气。他没有工作单位、家徒四壁、婚姻生活一片混乱惨淡,除了传宗接代的儿子以外,这个男人已经再无所顾忌。   现在自己揪着他最宝贝的儿子如此毒打,恐怕他不会善罢甘休。柴建国方才的血气现在都跑到爪哇国去了。他松开了手,侯蓝冲上来紧紧把儿子揽进怀里,流着眼泪心痛不已地察看他高高肿起的面颊。滕正龄也大步走过来,轻轻拍了拍妻子的肩膀。侯蓝无声的啜泣变作了声嘶力竭的号啕,她发了疯般捶打滕正龄的胸膛,最后哭倒在他胸前。滕正龄一手搂住儿子,一手搂住妻子,抬头望向医院走道的天花板。一只死去的苍蝇粘在通风管道下方,长长的白色的天花板就像是它的裹尸布……   “你说的这情况——小小妈妈就算是原谅她爸爸在婚姻之外荒诞无稽的那些举动了?她怎么会……没有横眉冷对、没有愤怒斥责吗?就这样?……那天他们家被砸的情形我还清楚记得……”路芒诧异道。   “嗯,你所理解的婚姻的底线是什么?是性吗?NO!是爱吗?Absolutely NO!我告诉你婚姻的底线就是利益。现代社会,人全都是经济动物。婚姻、家庭就是最小单位的利益共同体。当然,这利益包括金钱、地位、身份归属、人脉网络——人生全部过往历史!所以外敌当前,内部矛盾当然是押后再处理。”   “嗯。你再说说多多的事吧,被刀割伤的那女孩家后来有什么动态?”   “什么‘什么动态’,我看你是老总做多了吧?会不会像个正常人那样说话?”沈樱用密码开启罗拉纳酒廊大门,边走边说,“当时么不知道去哪里吃宵夜或是上厕所的警察叔叔回来了呀,他警告柴建国说他殴打人家小孩也是故意伤害什么的,那个胖得像球一样的大妈就假装晕倒,他们家的家属开始撇开柴建国打多多的事情,死死咬定多多刺伤柴静文一事来大呼小叫,其实也就是虚张声势罢了……”   “嗯……那他们最终有没有……”路芒有点急迫,有点心不在焉,因为沈樱说的并不是他此刻想要知道的内容。他们在领班经理毕恭毕敬的引导下进入罗拉纳酒廊贵宾房,很快找到了路志钧的外套。   “我觉得你的小秘书真的很可怜。”沈樱提起外套交给路芒,突然垂下眼帘低声说。   “怎么可怜?我可没有——”路芒急起来。   “不是。我是说那天晚上在医院,看到滕正龄、侯蓝对儿子那么紧张的样子,再次验证了我以往的感觉——他们家非常非常地重男轻女。小小学习成绩比多多好得多,但他们说女孩不必有很高学历,早点工作可以为家庭减轻负担,多多是个超级差生,他父母反倒想尽一切办法让他念高中,将来还打算送大学……平时家里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好用的都先尽着弟弟来。这次因为是多多惹事,侯蓝会跪在地上哀求人家高抬贵手,滕正龄也拿出点一家之主的气魄回来抗争,保护妻儿……不是我这人负面阴险,我真的怀疑如果小小出点什么乱子,她父母会这样焦心吗?所以我说她可怜。可怜这个笨蛋小东西总觉得弟弟就是家里的太阳,所有人都围着多多转乃天经地义,从来不觉得自己地位低下是不公平的……她每个月拿的工资,有1500元交给家里开销,弟弟有时还问她拿零花钱,她自己每月只用500元。你知道吗?还包括交通费在里面。其他都用来储蓄……你这个抠门的资本家是不是该给她涨点薪水了啊?喜欢不喜欢的以后再谈,涨薪水才是最实际的你懂不懂?”   “好好好……我当然会给她涨薪水的。”路芒的头又开始痛了,他最受不了女性随机跳跃的发散性思维,“滕家重男轻女?现在人还有这种想法?你会不会太过片面?说到底他们是一家人,很多表象不能说明深度问题的。至少小小自己没有觉得在家里受到压抑吧?我觉得她很爱她的弟弟和妈妈……”   “因为她是一个从不知道为自己利益作打算的傻女呀……嗯你到底什么时候给她加薪?”   路芒和沈樱并肩走进电梯,路芒借用按键关门的工夫,把沈樱提出的无聊问题搁开不予置评。   “——我专程了解过,由于滕多多和柴静文发生争吵在先,而且挑衅由柴静文引发,滕多多是在激情不受控的情况下随手拿了身边的美工刀刺伤了她。又不是管制刀具,又没有预先图谋,而是口角争执后矛盾激化引发的暴力,周围有十几个人可以作证。即使上法庭,只要请到一个好律师,中间也可以大做文章。”   “……幸运的是,柴家没有提起诉讼。”沈樱轻轻嘘了口气,微笑道。   “没有吗?太好了。”看路芒脸上神情,似乎要振臂高呼起来。   “是的。就在两小时前,小小发消息告诉我的。她说柴家人打电话过来说他们不打算起诉。警方那边的事情让滕家自己去搞定……当然是好消息,但我觉得未免有点突然……”沈樱边说边瞥了路芒一眼,只见他正专注地凝视自己,脸上正舒展开如释重负的愉悦笑容,不由起了疑心,“……你……你和这件事有没有关系?你干吗笑得那么开心?我从来没有看见你笑过。”   “没有,怎么可能?”路芒试图恢复一贯冰封的冷漠神色,但上翘的嘴角还是老实不客气地出卖了他。   三天前,路芒约了父亲路志钧见面,单刀直入地问他有没有滨海市公检法机关里的靠谱关系可以动用。然后简略把滕多多冲动刺伤人的经过说了一下。路志钧打了几个电话,转头告诉儿子:“关键要看受害人方面的意思,如果他们十分坚决要提起诉讼,这件事可不那么容易就能了掉……”   路芒皱紧了眉头暗暗思索。   路志钧疑惑道:“为什么你要帮一个秘书帮到如此程度?”话音未落,他就有点明白是怎么回事儿了,拍了拍儿子的肩膀,淡淡道:“有句话,我其实一点都不喜欢,但有的时候,真的挺管用。听着——给他们一个无法拒绝的价钱。”   两天前,路芒私下去了趟柴家,当场签出一张支票。当时柴建国和费妈妈差点把支票撕碎了扔出来,但如今看来,他们的愤怒也都是虚张声势。路芒客气而冷淡地说“请两位再仔细考虑一下”,然后转身离开。   现在他终于知道结果了。柴家经过两天的考虑,最终还是接受了他给出的“无法拒绝的价钱”,不再向滕多多提起诉讼。那么父亲在公检法那里的关系也可以动一动了……   “——是你,一定是你——”沈樱眼神复杂地睥睨着路芒,嘴角带笑,“我不知道你用了什么方法,以你们这些臭私营业主的一贯习性,各个条线上都有牵扯不清的人脉……哼,多半是用钱和权来做了什么交易吧……不过,我可管不了那么多,能帮到我朋友的,就是好交易……”   转入最后一部电梯,路芒按下“1”那个键,郑重其事对沈樱道:“请保守秘密。我不希望小小知道。”   “为什么?为什么不让她知道?如果她知道你花了这么多心思暗中帮她,她一定承你的情,一定感恩戴德,甚至说不定醒悟过来,离开段冲然后爱上你,这难道不是你想要的结果吗?”   路芒抱臂凝视显示屏幕上快速减少的数字,轻声道:“那样的话,爱情来得就太容易了。我想要多少爱情,就去捐多少款好了啊。感恩戴德怎么会是爱情呢?我也不懂什么是爱情。我就觉得这女孩挺好的,我希望她每一天都忙忙碌碌、开开心心。看她结结巴巴说话的样子,看她磕磕绊绊的小罗圈腿走路的样子……只要一抬眼就看得见。有各种小烦恼,却生活得很幸福……我希望除我以外,没有人可以欺负她。”   “……你蛮变态的……”沈樱笑起来,“你们姓路的男人都这么变态吗?”电梯抵达一楼了,沈樱洒下一路银铃般的妩媚笑声,踩着猫步朝路志钧所在的方向走去,“好吧,我暂时帮你保守秘密,让事态自然发展。不过你可要小心,段冲可不是什么坐怀不乱的真君子,如果你拿捏不准时机,动作慢了那么一点点儿,我只怕他们生米煮成熟饭,到时候你就算后悔也来不及了。不过说句掏心窝子的话——现在的你,可比段冲看起来顺眼多啦。”   陈旧简陋的小阳台里,路芒同小小并肩坐在地上,小小已经疲惫不堪地昏睡过去了。   夏夜星空璀璨,满目都是钻石般的光华。小小披戴星光的面颊就像恒星吸引行星那样充满诱惑的力量。   路芒不出声息地凝视着,想把她的脸庞捧在手心里,好像托着满月的光,想亲吻她。   但绝对不可以是现在。现在吻她,那就不是喜爱,而是冒犯和偷窃。   想告诉她,别说什么一辈子都不要结婚那样的傻话。可以把你的未来放心交付给我。我之前从没有吻过别的女孩。我想一生都只亲吻一个女孩。就是你啊。哪怕你正被别人欺骗,我也会让你看清楚谁才能真正给你幸福。我一定会把你赢回来。我要你看清一切,心甘情愿、全心全意地来和我牵手一起……一辈子。 21.第21章 黑暗汪洋上的烈焰(1)   在一望无际的非洲大草原上,红土黄泥被经年累月的烈日暴晒着,缺少高大植物,生存环境十分恶劣。   小小的蚂蚁,成千上万的蚂蚁夜以继日地叼取就地取材的泥团,按简单机械的规律累积叠加,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它们用千百万亿个米粒大小的小泥团构筑起一人多高的巨大泥墩,内部曲径通幽,有供士兵休憩的营房,有专门储存食物的粮仓,还有豪华套间专为蚁后所设,让她安心地产卵繁衍以壮大其部族——无论抵御外敌还是通风散热,都是一等一的建筑水准。而在每一只蚂蚁叼土堆积时,它们从来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干什么,它们那小得可怜的脑袋里也绝对没有“建造坚固豪华大厦保护整个部族”的宏伟蓝图。一切都源自生物遗传,被本能所驱使。   这种由简单操作衍生成复杂结果的过程,在生物神经学中称为“emergent process”,有人把它意译为“玄出”——意即大量神经细胞的简单机械活动融合产生高度复杂的智能。人脑中的神经元细胞就如同小小蚂蚁,简单机械地传递着极其微量的神经递质,单独来看,就像最原始的二进制计算机运算单元,迅速处理所接收到的身体内部激素化学信号和外界图像声音气味触觉等信号——百亿万神经元细胞的综合运作就这样铸就了智慧人类的思想和灵魂。每时每刻都在发生着变化,在变化中求取平衡,又在平衡中求取突破——被小小细胞的系统运作操控着的人类就是这样复杂、充满了矛盾、难以自解的生灵。   你不仅不可操纵外部的世界,你更不可命令身体内部细胞的运作,你不可控制你脑海深处每一个爆燃的化学火花,你不可预见自己人生这座充满雄心壮志但注定走向覆灭的巴别塔的设计蓝图,你不知道上帝为什么要一再把生命推倒重来。   我来告诉你为什么。因为悲伤无奈和绝望。因为在你短暂的百年人生中总是要被迫面对许多烦恼困惑、疾病困苦、绝望疏离、生离死别……那么微渺的你无法永远承受那么多的挫败感。那么微渺的你看不清所谓正确的未来。航海本就是充满了危机的冒险。前方一片黑暗,脚下遍布礁石。无论是你所身处的时代,还是你头脑和躯体的内部,都是混沌而深不可测的汪洋。   所以你被激情驱使,爱情或许仅仅只是一个化学幻觉,但它点燃了火光,让你看见明亮,指引方向。   所以渴求爱情是一种试图抵抗悲伤、期盼踏上陆地、结束流浪漂泊的脆弱的人类本能。   所以,想抵挡痛苦和悲伤,那就请放手去爱吧。   小小凭借稀薄记忆找到段冲在报社附近租借的公寓房。从楼下望见他家的窗口是黑暗的。坐电梯上去按响门铃,过了很久也没有人应答。掏出手机找到段冲的号码,犹豫了很久没有按下拨号键。现在时间是晚上七点半,也许他在报社加班还没有回来。去报社打扰他工作可不是明智之举。从机车包里翻出一条手帕铺在地上,背靠着段冲的房门就地坐下,决心等他回来。   这里一梯四户人家,走道安静地沐浴在黑暗里,天花板下悬吊着的公用照明灯是声控的。   咳嗽一声,或拍响巴掌,悬空的灯泡就瞬间点亮。眼前立刻光明了,那人造的光明带来短暂温暖和安全舒适的错觉,不,也许不该说温暖,因为九月初的天气依然闷热无比,横向的走道连接着纵向的电梯间,尽头只有一扇不断吹进热风的窗户。但为什么会感到温暖呢?是因为脚下的大理石地面冰冷,还是对见到段冲后不可控的局面感到担忧害怕而觉得心冷?所以这一团玻璃罩里炽热的小小熔丝就像在呼应自己内心深处那仅存的、固执无比的一虫火苗一样的意念,知道一定会有些微妙的力量在自己身体以外的地方顽强搏动着……也许他会给出一个令她欣喜到落泪的回答?好吧,不管怎样,光明总让人看到希望。   所以每当照明灯无声地熄灭,小小就拍响巴掌再次把它点亮,这样自己就会不那么害怕。   走道对面那户人家的门打开了一条缝隙,一个身形枯瘦、鹰钩鼻子、顶着一头稀疏花白头发的老头出现在缝隙后面,骨碌着浑浊的眼珠充满怀疑地看看小小,又抬头看看亮着的灯泡,什么话也没有说,就这样死瞪她很久,直到灯光熄灭,走道再度陷入黑暗阴郁的怀抱。小小不敢再拍巴掌去点亮灯。老头儿这才慢慢关上房门。被黑暗笼罩着的小小抱着双腿埋头在自己的膝盖上。一颗眼泪不知不觉地从眼角渗出来。   此刻万籁俱寂,与世隔绝。独独死守这一扇也许永远不会开启的房门,不会去寻找其他的出路和充满阳光的大道。这样的自己,已经被叶子悬无数次骂过笨蛋愚蠢,这样的自己,无数次被沈樱嘲笑冥顽不灵。   但这就是自己所作的发自内心的决定。想用全部的生命能量去爱一个人。奋不顾身地付出,不问值得不值得,不去计较会有怎样的结果,不去想可能面对怎样疼痛伤心的未来。以前是聂家梵,现在则是段冲。   这份狂热不畏惧牺牲的爱情就像是****肢体点亮的光明,就像是人生之锚。被它牵扯着,面对波涛汹涌的黑暗大海才会努力去抗争奋战到底。求求你,上帝,不要让我失去这支锚。无论多么沉重,无论要航行多么遥远的路途,都请让我负荷着它……   八点半,段冲从开启的电梯门走出来折身进走道,赫然看见靠在自己家门前、坐在地上已经睡着了的小小,微微愣了一下。脚步声没有惊醒她。他站在她面前矗立了整整有一分钟,犹豫着。黑暗里看不清他脸上是怎样矛盾挣扎的表情。一分钟后,他像是下了决心一般,转身拔步朝电梯走去,按下往下的按键。   小小依然在夜的阴影里沉睡,她竖起两个膝盖抱臂的姿态像个胎儿,没有了温暖子宫的保护被丢弃在黑暗闷热的世界里显得惶惑孤单。段冲透过玻璃落地门,扭头凝望她纤细得仿佛一捏就会被折断的手腕……这等待的时间漫长得像一整个世纪,又短暂得像一次呼吸的瞬间……终于,电梯来了。   段冲提起步子,却最终没有跨进电梯,而是转身朝走道里的小小走去,站定在她身旁,垂下手臂探出手指轻轻触摸小小毛茸茸的鸟羽一样的发丝。小小从迷蒙恍惚中醒来,抬起头望见了段冲。他英俊无比的脸,一半笼罩在走道的黑暗阴影里,一半被从电梯厢里溢出的灯光照亮着。既像喜欢恶作剧的纯真天使,又像是初次涉足人间的迷人恶魔。混为一体,再难拆解辨析。他的脸,永远同他的心一样,总叫人看不清,却又无可救药地令人眷恋着。   “起来,宝贝儿,大理石那么冷,女孩子不可以这样坐着的。”段冲温和地说,仿佛她是他的孩子。   他的话语点亮了走道天花板下悬吊的照明灯,所有的阴影都退散了,可以看见他嘴角浮现的淡淡的笑。   小小伸出双手一把拽住他的右手腕,用力之猛让自己十个指关节都瞬间变白了。   段冲无奈地用左手摸摸她的头,柔声说:“好了,知道了,我在啊,我不走。来,起来好吗?”   但小小还是死死地拽着他的手腕,埋头在自己膝盖上浑身发抖。段冲蹲下身去,捏着她的下巴让她抬起脸来,发现她满脸都是泪水,长长睫毛上像挂了一串碎钻,牙关震颤说不出话来。段冲抿紧了嘴唇,左手抄进她的腿弯,挣脱开她的双手抖开右手腕伸在她胳膊下揽住肩膀,没花多少气力就轻松把她从地上横抱起来,轻轻笑着说:“宝贝儿,钥匙在我左边裤袋里,你来开门吧,我的手有点不够用了。”   墙上月亮形状的小灯朦朦胧胧地亮着,同从落地窗外透进来的流光溢彩的夜景灯光相互交融,映照着客厅里宜家白色布艺沙发。冷气在屋子里弥漫盘旋。椭圆形的玻璃茶几下铺着地毯,光着脚踩在烟灰色的珊瑚绒地毯里,那种温柔舒适的感觉简直让人想要飞起来。   段冲斜靠在沙发一头,小小横卧在他身边。段冲把小小的脑袋搁在自己腿上,从背后看她的发丝瀑布一样从肩膀脊背上一路滑落下去,她肩头到腰际的曲线柔美得像连绵起伏的月牙色的山脉。   “……为什么要那样对我……啊……为什么?”小小轻声问,她的声调要保持镇定可不容易。因为段冲的右手拨动琴键般沿着她身体的曲线一路游走,仿佛有电流泛着紫蓝闪光在皮肤上温和地灼烧。他指尖碰触到的地方仿佛漫山遍野开起了繁花。灿烂得叫人晕眩。   “我怎样对你啦?”段冲的话声柔滑得像猫咪的皮毛。   “……对我立下誓约,说今后永远在一起……然后消失不见……我怎么解释、怎么央求都不理我……在我最需要你的时候,你在哪里?……在我最脆弱需要帮助的时刻,你在哪里?完全不听我的解释……不管不顾甩手去外省追踪新闻……对我不闻不问,毫不关心这些天来我是怎么度过的……”   “宝贝儿,我并没有消失不见。在你最需要的时候,我不是出现了吗?如果没有关心你,会那么深刻地记得只见过一次照片的你弟弟的脸吗?你弟弟后来怎样了?”他所言的确是诚挚真理,但语气音调控制得舒缓得当,听不出一点情感泛滥的地方。非常怪异的火苗,看着是燃烧的烈焰,其实内核却是温凉的。而在他抚摸之下的女孩却同时被愉悦激情和愤怒悲伤这两类互相矛盾的情感轮替袭击着。她已经全面失控,而他依然把他的船舵掌控得牢牢稳稳的。难道面对惊涛骇浪,被卷入旋涡的,唯独她这一艘船吗?   “……后来对方没有起诉,那件事以后再说……我现在想谈的是关于你——究竟哪一个才是你的真实面目……”小小转过身来,直起身子凝视段冲双眼,声音颤抖得厉害,“你告诉我……在寺庙里用打火机点燃信笺,和着可乐把纸灰喝下去的是你真实一面吗?那个说‘今后有我和你在一起’的是你真实一面吗?还是利用完就扔的才是真实的你?失踪一个多礼拜,突然回来出现,告诉我多多下落还带我们赶去救援,那也许只是你良心发现……结果你还是头也不回地走了。怎么可以这么残忍地把我的感情玩弄于股掌?你这个人,到底还有没有心?……我好恨你……真的……好恨你……”   “恨我吗?我要你恨足我整整四十七年的,还记得吗?现在这样的恨,还不够呢……差得远呢……”   段冲把她推翻过身去,俯下头亲吻她的脖子和肩头。电流弥漫全身,小小闭上双眼,无法再说话了。   墙上的月亮。城市上空的月亮。人造的,自然的。一起出现在这世界。亦真亦幻,简直无从分辨。   小小捏紧了拳头,直到尖锐的指甲刺入自己掌心,感觉到痛楚为止。然后她挣脱开段冲的掌控,翻身下了沙发,一言不发地站在他面前。段冲仰起脸,微微眯起眼笑着凝望她。小小脸上满是痛苦忧伤的神情,“……今天我走后,你还是会像之前一样把我抛之脑后吧?打电话也不接,发短信也不回,直到我死守在你家门前,叫你无路可走时,你才会像可怜街边流浪的小猫那样把我抱进屋子里来吧?随便哄哄,随便抚摸,随便安慰一下,然后温柔笑着又把我放逐到街上去吧?如果是那样的话,我现在就走,我自己走。”小小咬紧嘴唇恨恨地说完,眼睛瞬也不瞬地盯视着段冲的眼睛。   段冲嘴角慢慢荡漾开笑颜,像月光下冰凉湖面上闪烁着微光的水波,他轻轻说:“……好啊……”   小小感觉身体里全部的血液都在慢慢凝结,被他的残酷所冰冻,她再次低声强调道:“……你要知道,我这次走了,以后就再也不打电话给你,再也不发消息给你,再也不见你了……”   “……好啊。”他的眼神缥缈,如同万里冰原上漂亮无敌却空寂虚无的北极光。 22.第22章 黑暗汪洋上的烈焰(2)   听见段冲再次平静微笑着说出这两个字,小小只觉得脑海里百万亿座火山一起喷发,冻结的血液崩裂成无数碎片,发了疯般转身朝通往露台的落地移窗扑去,用力拉开——那一刻,心里真的只有一个念头:跳下去。段冲惊呼一声,从沙发上弹跳而起,迅疾无比地纵身越过茶几把小小扑倒在窗框上,然后一把搂住她的腰把她重新拖回安全地带,气急败坏地怒叱道:“你这个笨蛋!你疯了吗?!”   “……如果我真的跳下去,你会怎样?你会像《泰坦尼克号》里的杰克那样也跳下来吗?”   “不会。”   小小绝望地尖叫一声,疯狂挣扎起来,试图甩开段冲铁箍一样的臂膀。但无论她用掐的还是咬的,段冲都死死抱紧了她的腰不松手,“笨蛋。我怎么可能会让你跳下去?!只要有我在,我怎么可能会给你机会任由你跳下去?!你如果这样以为,你才真的是疯了……”   他的声音因为恐惧和紧张而颤抖着变调了。段冲把小小拖抱着朝后倾倒在沙发里,在她肩膀上咬下去,野兽一样蛮横凶猛持久的吻,留下一圈淡淡齿印。小小忍熬着疼痛,微微呻吟。不知道为什么这疼痛里有令她感到欣慰的东西。仿佛是段冲把他内心深处的痛传递到她肩膀上了。不喜欢他淡淡的、冷静的。宁可他是这样疯狂焚烧,不能自已,同她一样失去控制。   “……好吧,我投降……”他冷静平滑的声调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无奈和焦虑,他坚强华丽的面具脱落下来了,“……我告诉你我为什么会这样对待你。因为我害怕。”   小小安静下来,充满疑惑地重复他的说辞:“……害怕?”   “是的。害怕。你从来没有害怕过爱一个人超出自己所能控制的范围吗?”   “……没有……从来没有……为什么要去控制?”小小提出疑问,其实已经有点儿懂得段冲了。所以虽然眼眶里还充盈着刚才绝望疯狂的泪水,嘴角却有诧异微笑烟花般绽放开,“……一直以为你是在生我的气……因为你误会我同别人相亲,可事实不是那样……”   “……那天刚看到你在茶室里同人相亲时,我真的气到要爆。我买单、出门、过街时,心里都有个声音在狂喊:‘快来追我,你只要抛开所有人,现在、立即、马上飞奔来追赶我,把我带回桌前,牵着我的手骄傲地向他们宣告:这是我男朋友,他的名字叫段冲!’……我就能释然,我就会原谅你……但你始终没有。你要顾及你的面子。你要确保自己不被质疑、不被责难。奇怪的是难道我就不够资格让你介绍给家人吗?你对我有这么严重的不满吗?那你之前为什么同意放下过往一切和我恋爱?用你的话来说,你就这样残忍地把我的感情玩弄于股掌?……我在过街时脑子里一片空白,双眼望出去只有白茫茫的雪原,往来行人、行驶的车辆全都看不到……真奇怪我居然没有被车撞到诶!”   滚烫热泪夺眶而出,小小挣扎着从段冲怀里站起来,转身就面对他跪下去,“对不起!是我的错——”   没等她膝盖落地,段冲已经伸出双手飞快托住她双肘,柔声道:“疯啦?跪什么跪?起来乖乖听我把话说完。”随后把她抱进自己怀里,从背后紧紧搂着。   “……收到你发来解释的短信,是在一个多小时之后。你是在相亲的台面下偷偷编辑发送的吧。一定措辞了很久。那条短信好长啊,被系统自动分成了六条,哈哈……是的,我没有回复。后来大概是熬到相亲活动结束了,你赶紧给我拨来电话,那是两小时之后。我也没有接……”   “为什么?为什么不接?你不相信我的解释?”   “……其实在接到你那条超长的短信之前,我就已经投降了。我作了种种猜测和设想,包括最好的和最坏的。最坏的设想就是你不想和我在一起了,你背叛了我——这通常都是我扮演的角色。我知道自己向来是个浑蛋,但没想到遭到背叛和离弃,竟然会是那样痛彻心扉、感觉整个大地都消失不见往下坠落的感觉……我想这也许是报应吧。假如是最坏的设想,我不清楚你是打算尽快向我提出分手呢,还是试图用掩饰解释的说辞暂时挽留我……如果你说了谎,我究竟该选择信,还是不信?”   “——我没有说谎,那也不是掩饰——”小小急切地争辩。   段冲笑着亲吻她的耳垂,伸长右手抚摸她的膝盖,“嗯嗯我知道,乖乖听我说下去……令我觉得特别震惊特别悲哀的是——当时我心里真实的声音竟然是:即使你说谎欺骗我,我也只有选择去相信。因为我不想失去你,我害怕失去你——”   段冲停顿了一下。小小心里涌起一阵强烈酸楚,他现在也是抱着这样的想法吗?   “……我竟然因为害怕你离开我而作出这样的决定……明白这一点之后,我就知道自己完了。我已经完全屈服在你之下了。不能控制自己的感情,再也无法站在一个制高点上立于不败之地……这种害怕情感不受控制的恐慌,女孩是不能体会的吧?才恋爱几个月我就一败涂地了,未来怎么办?……所以我没有回复你的短信,也没有接你电话……”   “——一个多礼拜?连出差都拒绝告诉我?不是为了救多多你也许永远不会再出现?而后从上次分别到今天也有整整五天,你也一样当我不存在?这像是臣服于我的表现吗?像是一败涂地吗?一败涂地的、苦苦哀求的、在你门前死死守候的,都是我,都是我好不好?”小小握着段冲的手腕,把他的手臂覆盖在自己眼睛上,感受他脉搏跳动时皮肤轻微的震颤,一边小声喊道。   “刚开始是被不可以落败、不可以失控的荒唐念头牵引着没有和你联系的。可到了后来……来,宝贝,我给你看点儿东西……”段冲说着,提起身上T恤衫下摆,翻举过头一把脱掉。小麦色皮肤包裹着胸膛腰腹部形状完美的肌肉,漂亮得让人目眩神迷。这是小小第一次看见段冲赤裸的身体,几乎停顿了呼吸。   “……这儿……看见没有?”段冲指着右边肋骨下方一道十厘米长、结疤不久的浅浅伤痕,“被刀划伤的。上次和同事前往草枝县暗访村民拐卖小孩子、逼迫他们耍马戏乞讨的新闻。在追踪失踪孩子的线索时,被拐卖儿童团伙成员发现。对方大概有四五个人,身上都带着刀。我只有一支录音笔,同事身上扛着价值十几万的相机和长焦短焦镜头。当时的想法只是要保护录音笔和相机里的资料数据。他们追了上来,近距离接触时我被划伤了。幸好刚好有一队赶着结婚的仪仗队从田埂上通过,才没出什么大事……当然,我想他们最多也只想吓唬吓唬我们停止采访,没那么大胆子杀人。”   “我的天……”小小惊恐地瞪大了眼睛,小心翼翼用指尖触摸那道伤痕,“……天哪,为什么不早说?想让我担心死吗?如果你有什么意外,叫我可怎么办才好……不要做这一行了好不好?换个安稳的工作。”   段冲轻轻拍抚她因恐惧而变得僵硬的脊背,微笑道:“别担心。早就没事了啊。新闻这行业很适合我,我喜欢冒险刺激的生活……你就骂我愚蠢吧。经过这件事之后,我又有了新的顾虑。是同之前害怕失去你的心情交织在一起的,混乱了意识……你有没有想过,假如有一天我不在了,你的生活会是怎样?”   “你说什么?!”小小抬起脸,惊愕地凝视他。   “当有一天,我们成为彼此生命中再不可缺失的那个人之后,其中一个人或是离开了,或是因为什么意外而消失了,例如车祸、疾病……你觉得会怎样?”   “不会的,绝对不会的!”   段冲摇头笑了笑,但那笑容是凄凉哀伤的,“你就骂我是怯懦的胆小鬼吧……我害怕的东西是你从来没有经历过的……我十四岁那年,父亲得了胃癌,发现时已是晚期……十七岁那年,母亲又在一场完全可以避免的交通事故中丧生……似乎总是有类似厄运这样的东西缠绕在我周围。当我明白自己有多么害怕失去你的时候……我想我再也无法承受失去挚爱的那种崩溃了。同样,对于你来说,假如你爱我爱得有那么真切疯狂,你也同样无法承受某一天突然失去我的那种痛苦……”   “不会的。”小小不去管从眼眶里涌出的泪水,捧着段冲的脸亲吻他的额头和眼帘,“我没想到男生也会这么多愁善感、胡思乱想的。你以后别跑那些有风险的新闻好不好?”   “我喜欢新闻记者这份工作。就喜欢追逐惊险刺激的新闻,这是我骨子里的本性,天生就带来的,绝对改不了。当然,其实我们的工作风险同特警、消防员、士兵、黑煤窑矿工相比那是低得多,甚至比现在的韩国娱乐明星行业、金融证券类、会计事务所风险都低。你有听说过记者因为精神压力过大而自杀的事情吗?你听说过有记者过劳死吗?客观点看,所有的行业都有风险。或者说,活着就是风险。其实我的想法同从事什么工作并没多大关系,而是同个人过往经历有关。宝贝儿,我不害怕死。也不害怕同其他任何人离别——只有你例外——所以这两周以来,一直试图和你保持距离。我的想法或许很愚蠢——我想如果不那么相爱了,也许就不会那么害怕和恐慌了……我害怕世界上有一个我太过在乎的人。我会变得软弱,不像我自己。也许我不该和你在一起,我怕自己给不了你安稳幸福的生活,我想稍微离你远一些……”   “做到了吗?你做得到吗?”小小将额头抵在段冲额头上,捧着他刀削斧凿瘦削的脸,耳语般轻声问。   段冲沉默着,想不出正确的回答。过了许久,他把小小抱起坐在自己膝盖上,一点点抚摸着她的面颊和脖子,用手指描画着她脉搏的走向,然后慢慢凑近,充满欲望地、持续长久地深吻她。他的胸膛滚烫,漆黑眼眸深处有火焰在燃烧,不是温和或冰冷的火,而是可以融化一切恐惧和茫然的炽热烈焰。   她幼细嶙峋的锁骨突兀隆起,皎洁月光映照,咽喉之下形成深深的谷影,刚好可以盛放他的嘴唇。   墙面上月亮灯模糊的影像倒映在落地窗玻璃上,同苍蓝色天穹中明亮的月亮完美契合地融为一体。   很久之后,沈樱知道了这一夜的对话和事件后,轻轻拍了拍滕小小的面颊半是哀怜半是讥讽地说:“宝贝儿,多么古怪的逻辑啊,多么自相矛盾的说辞啊!因为害怕失去你,因为害怕不能和你在一起,无法承受那种崩溃而选择疏远你。真的爱得那么热切疯狂的话,难道不应该天长地久地厮守吗?难道不应该排除种种障碍、突破艰难险阻时刻陪伴在你身边吗?如果哪个男人愚蠢到敢对我说这番话,还指望我会因此而感动,我一定会把他揍得连他亲生母亲都认不得……”   “你觉得他那是在欺骗我吗?”小小的语调冰凉干燥,没有一丝波动,仿佛所有的感情都干涸封冻了。   “真相和谎言之间的界线是很模糊的。姓段那小子以前不是也吹牛说:新闻只有事实,但永远没有真相嘛。因为信息传播时所呈现的表现方式——文字、语言甚至图像都具有片面性。舆论可以导向,宣传始终具有立场,记者用自己能够诠释的方式去报道,受众用自己所能理解的方式去解读真相——片面的事实是真相吗?思想灵魂爱情这种无形的东西,连事实都还没有构成,谁知道什么是真相,什么是谎言?他的人生总是充满了质疑和反思。为什么这两点你一点都没有学会呢?”   小小沉默着。   沈樱觉察出小小满腹的阴沉抑郁,尽量柔和了声调,但依然不打算违心地劝慰安抚,几近残酷地说:“不负责任的男孩骗女孩一阵子,负责任的男人骗女人一辈子。为了圆一个谎言,往往需要用成百上千个谎言去支撑。这第一个谎言无非就是‘我永远爱你,让我们永远在一起’,而之后的千百万个谎言就是‘你永远那么年轻那么美’‘你妈妈说的总是那么有道理’‘很乐意借钱给你弟弟’‘最近工作很忙需要加班’‘孩子还是和你亲啊,所以就拜托你了’‘走在街上我从不看别的女人’‘废话,当然是家庭重要’‘我做家务总是会越搞越糟’‘很抱歉出差在外地不能陪你去医院了,请你一定要照顾好你自己,就算是为了我’‘离开你是因为我太爱你’……当然,只要彼此还在互相欺骗,至少说明还有坚持下去的理由和动力。如果有一天,连谎言都懒得说了,那就说明爱情已经荡然无存,甚至连感情都丝毫不剩了……到那一天你才觉悟,已经太迟了……对不对?……哦对了,有件小事,路志钧向我求婚,我答应了。”   小小错愕了一下,笑道:“你骂我那么多,说到底你自己还是相信爱情的。”   “嗯……相比爱情,我更倾向于信赖自己是个擅长于制造谎言的高手。宝贝儿,爱情不是男人赐予我的,而是我创造出来的。”沈樱充满了魅惑和挑逗意味的笑容如同暗夜星辰般灿烂。小小恍惚中觉得,那样的神情,同段冲的很有些类似之处。也许沈樱和段冲,他们在骨子里真的属于同一种强大生物吧。 23.第23章 堂吉诃德的战歌(1)   “……本报讯,昨天晚上20时许,加汀路旭日路口,一辆私家帕萨特为了避让急速行驶的897路公交车,驶入非机动车道,连续撞击一辆摩托车和两辆自行车后又挂倒一名行人,造成四人受伤,伤者随即被送入医院进行紧急治疗……”   《滨海日报》报社社会新闻部主任一职暂时空缺,由人称“黑特勒”的副主编郝道夫代为主持工作,行使主任职权。自三个月前报社总务会议上决定扩充社会新闻版面以来,已把“今日城事”“律政空间”“媒体搜索”等板块逐渐归并到社会新闻部麾下,“黑特勒”虽职务上还没正,但手中实权却日益壮大。通过招兵买马,旗下直属兵将已逾五十大员,在报社内已属于仅次于要闻特稿部的第二大部门。这是最累、最苦、最需要体力去跑现场的部门,大量毕业于各著名高校大院的新闻系、管理系和传播系的稚嫩高材生应聘就业,想修习记者心法的初生牛犊往往都先安插在这里,加之纸媒新闻界人员流动历来频繁,所以社会新闻部总是龙蛇混杂虎豹鸡鸭挤成一窝。要把队伍带熟,提炼出几个靠谱的骨干,甚至是心腹,成为真正“如肩制臂、如臂挥掌”的得力军,必然还要经过千锤百炼。   会议室内青烟缭绕。黑特勒是个有三十年烟龄的老枪,无论开会、写稿、吃饭、上厕所、泡桑拿都烟不离手,同他一条战壕里奋战多年的老记者们也都是重瘾头的烟友,烟酒比笔杆更有力地把他们紧密地联系为一体,成为骨肉相连、血脉相通的拍档。小记者们加入社会新闻部要过的第一关不是采访或写稿,而是学习在能见度为十五米的浓重烟雾中呼吸生存。经过几个月的熏染,新兵大都以毒攻毒地开始抽烟,甚至连几个拼死想留在社会新闻部的女孩也都不例外。所以一旦开起会来房间里就像点燃了大堆的篝火,不知情的人来到会议室,只见满眼浓烟滚滚,人影幢幢鬼魅一样晃动,第一反应都是立刻拨打火警电话。   “这篇稿子是谁写的?嗯?”黑特勒喷出一大口浓烟,冷冷发问。   “……主任……我……是我……”迷雾深处,人群之后,某个角落里发出虚弱的声音。小林不算新人了,馥丹大学新闻系毕业的他已经在社会新闻部这个超级大染缸里摸爬滚打三年了。   “你自己觉得这篇稿子有什么问题?嗯?你自己说说看。”   “……昨晚午夜截稿时,伤者情况还没有出来,我是直到今天早上才知道有一个人死亡的……”小林忐忑不安地回答,这个答案够上得了台面,黑特勒责难不到他头上。《滨海日报》每天午夜12点最终截稿,1点送入印刷厂付印,凌晨5点出厂由货运车输送到各个分发网点,清晨6点半前准时出现在全市大街小巷的零售报摊和书报亭里。截稿前没得到明确情况无法写入报道,决定不了这条新闻的重要程度,所以在“今日城事”中放置在不起眼的第五条位置。小林完全是按这些规则来办事的,黑特勒的质疑根本没道理。   “我就问你一个问题,你去现场了没有?”蓝色烟雾中,黑特勒的眼神让人联想起凶悍的海盗。   “……没……没有……”小林脊背上已经渗透出一层冷汗。他最担心黑特勒问出下一个问题:你昨晚在哪里?——因为昨晚他被某家公共事业单位的宣传部人员宴请,拜托他帮单位做一条褒扬企业近期管理体制优化的新闻,这个活不那么好干,因为相当于软广告,但只要找到好的切入点,总有回旋余地,干了三年社会新闻部记者,小林有一定把握来处理,而且他知道该单位给他的红包必然比较丰厚。当然后期排版的编辑老朱也被邀请了,没有版面编辑的支持,光靠记者写稿,要刊发此类新闻几乎是不可能的。但今天老朱轮班休息所以没有参加晨会。黑特勒的火力全部指向小林一个人了。   黑特勒盯视着浑身冒汗的小林,一巴掌用力拍在摊开在会议桌桌面上的当日的《滨海日报》上,怒道:“我和你们说过多少遍,一要跑现场!二要跑现场!三还是要跑现场!你听进去了没有?都干了三年了,这点规矩都不懂?!还是你以为自己有资历了,就可以偷懒了是不是?!一个具有真正职业素养的记者,哪怕被采访对象拒绝也要拼尽全力抵达现场。别人把你从前门推出去,你就要绕到他家后院,翻过篱笆、放倒他家的狗,想方设法从厕所的窗户爬进去。你现在就坐在办公室里,上几个网站、听几个电话,根据110、120联动电话报来的口头阐述涂一篇新闻稿出来,只有客观描述,没有任何细节!有时一些细节全凭想象和捏造,你以为写小说吗?生活中的事实永远超越你的想象!这样一味意淫出来的新闻谁要看?题目怎么可能爆点?你怎么从蛛丝马迹中去发现能同当前形势相结合、相呼应的隐性事实?嗯!?做记者,就要永远具有质疑精神,多问几个为什么,哪怕你亲生母亲说她爱你,你也要反问一声‘为什么’,因为说不定她爱你是希望你娶一个高官女儿为妻,这样可以解决你弟的就业问题……不到现场,不听取各方面说法,怎么知道事实情况怎样?我教你们的全忘光了吗?首先采访外围,其次采访对立面,再次采访被访对象,最后听取相关专家意见。完整的新闻报道不是平铺直叙,而是让方方面面都发出声音,媒体是什么?是各种对立意见的平台。只有完全呈现各种不同的声音,新闻才具有可信度和真实性。你都做到了哪些?”   “……可……可是我接到电话得到事故情况时,交警什么的已经去过现场……那里已经都处理结束了,据说人和车都被拖走了,我就算去了现场,也什么都发现不了……”小林小声辩解道。其实心很虚,因为他理智上知道该第一时间赶赴现场,但当时人在酒局桌上,正面红耳赤地喝得酣畅。   “这是理由吗?就算车拖走了,人送进医院了,现场地上说不定有血迹,行人道边的栏杆上有被撞击出来的凹痕,路边摊卖安徽料理的排档师傅说不定目睹了全过程。只要你去了现场,照片、当时情形细节全都可以顺藤摸瓜采访到。也可以去交警大队采访处理事故的交警,可以去医院听听家属怎么哭诉。现在不少公交车司机都开野蛮强盗车,抢道、逼道、超车情况严重。去897路公交车车队里侧面打探一下,问几个尖锐的问题,不管他们说什么,都可以拿来当呈堂证供。还有那个开帕萨特的驾驶员,是否有酒驾?四人受伤!今天早晨还有一人死亡,不仅涉及私车,还有公共交通——由于外地接连发生数起骇人听闻的恶性撞车事故,近期交通安全正是关注热点,这样的新闻你都不深挖一下,敏锐性到哪里去了?!别以为你在我眼皮子底下做小动作我看不见。我不介意你们在跑各自条线的时候同相关部门单位保持良好沟通,但要牢牢记住自己的使命是什么。如果干社会新闻记者这一行,缺少敏锐度、好奇心和追逐新奇刺激甚至凶险事件的本能,注定你做出来的稿子都是平庸烂货。你不如去做娱乐版好了,炒炒港台哪个明星的绯闻,写写谁嫁入豪门受到虐待,生了孩子依然转不了正……家长里短婆婆妈妈道听途说,反正也没多少现场可跑,岂不是正中你下怀。”   《滨海日报》社的要闻特稿部、社会新闻部、体育娱乐部之间的关系既有合作也有竞争,类似美国海军、陆军和空军。各部门主任私底下经常用嘲笑贬低其他部门的方式来提升自我团队的凝聚力和战斗力。通常刻薄尖锐的调侃嘲讽都会引发部属记者的哄堂大笑和连锁反应般的密集攻击。但今天黑特勒训斥挖苦小林,却没人敢笑。   “老郝近来心情不太好啊。”茶水间里,资深摄影记者老罗悄悄同段冲私聊,“按说今天小林这篇稿子也没多大纰漏,每天那么多信息量,总有些详细深入采访,有些稍微报道一下就可以了。老郝今天完全是借题发挥。可能是对最近队伍整体工作态度不太满意……”   “近期世界比较太平,版面上做不出火爆的题材。”段冲微微一笑,“大题材被特稿部霸占,我们总是只能报道一些鸡零狗碎的新闻。诶,怎么挖掘好题材,真的还要向各位前辈请教……”   “不用谦虚。老郝很欣赏你。你到报社才没几个月,就让你独挑大梁率队去采访那个拐卖儿童的新闻。当地媒体都不敢披露,却被你给踢爆,文章写得不错,引起一定社会反响,听说这几天电视台也追过去了,不错,不错……现在不少年轻人都被娇惯坏了,太阳晒不得,雨淋不得,出去跑个新闻得替他把车辆设备全部打点好,如果不是有稿分决定薪酬的制度放在那边,只怕领导不布置任务就绝对不跑现场,现在还有多少百姓管记者叫‘无冕之王’?称王当然不对,太高高在上,但记者话语权和被信赖度为什么会削弱这么多?到底是做新闻还是在作宣传?有没有替民众说话?我们自己多少也该找找原因,无论是自身素质的,还是体制上……被框死的人绝对成不了好记者。我喜欢你的脾性,死硬、有勇有谋、锋芒毕露、冲锋在前、敢做敢写。同我年轻时一个样。”老罗拍拍段冲的肩膀。   “罗老师,谢谢您的提点。听说您年轻时尽跑别人不敢去的现场,还做过战地记者,拍摄了大量新闻照片,拿到一手资料。都说一张好照片比一千字的报道更有力度,我特别佩服您的胆魄。记者就该‘铁肩担道义、妙手揭真相’。如果不敢披露事实真相,只一味歌颂光明和谐,那还有什么意思?就怕没线索……我没什么不敢做的,不怕以身犯险,也不怕当炮灰。有您这样的前辈在前方引路,我们不努力怎么行!”   “——小子,你少恭维我了。”老罗哈哈大笑,随后沉吟一下,看了段冲一眼,“我手头有条新闻线索,还有那么点意思……但还不确定水有多深。我写稿不行,想找个搭档。你来不来蹚这一潭浑水?”   段冲挑起眉毛露齿微笑,“好啊,能被罗老看上的线索,一定是条大鱼。能让我沾点光,不胜荣幸。”   水仙路岩平西路一带是滨海市出了名的夜店区域。   紫金帝皇俱乐部则是水仙路上规模最大、最出名的夜总会。   璀璨霓虹中,一辆耀眼骚包得不行的火焰红保时捷9112010款Carrera 呼啸而过,飞快驶入紫金帝皇俱乐部用十二根八米多高的罗马廊柱作装饰的正门口前的宽阔停车道。   门童恭谦地弯腰拉开后排座位门,一身Giorgio Armani烟灰休闲西装,里面配着件印着孔雀羽毛花纹衬衫的中年人踏出车来,衬衫纽扣一直解到第三颗,鼻梁上架着副金丝边眼镜,嘴里叼着雪茄,一副老富豪花花公子的模样,那种目中无人的气度非同一般。如果不是他微微挺出的肚腩和前额稀薄的头发,只怕《滨海日报》社会新闻部的记者迎面走来都认不出这会是冬天穿羽绒服、夏天穿汗衫背心的老罗。   后排座位另一侧的门也相继推开,一个身形颀长容貌英俊的年轻人从保时捷车里昂首站出身来,Dolce &Gabbana暗红薄款皮夹克、白色破领棉T恤、古法做旧的纯银项链和宝石蓝破洞牛仔裤同他浮华浪荡的气质十分契合,一双充满野性的黑色眸子在小麦色面孔上闪烁着不羁的光芒,微微露齿邪邪一笑,活脱脱就是一个来自意大利西西里岛的帮会王子。   老罗微笑着朝他瞥了一眼,心想自己果然没有选错人。段冲这家伙天生就是个可以应对一切场面的暗访记者。他的演技不是学来的,腔调是由骨子里真实渗透出来的,毫不紧张,毫不怯场,嚣张霸气,绝对不会让人怀疑他的身份。只见段冲吹了声口哨,对司机说了声:“你先走,等需要时我们会再打电话给你。”随后笑着绕过车头,亲热地同老罗并肩走进紫金帝皇俱乐部门厅。他们俩勾肩搭背,脸上挂着同样歪斜不正经的笑容,分明就是一对气味相投、前来寻欢作乐的忘年交搭档。   “两位先生是第一次来紫金帝皇吧?我是今晚的领班经理小希。是否需要我为两位介绍一下我们这里的娱乐休闲项目?”黑色西服笔挺的领班经理面带恰到好处的礼貌笑容恭迎上来,热情又不过分热烈地迎接新宾客,“我们可以边走边聊,从大厅前往紫澜候客厅的一段长廊全覆盖电子数码屏幕,是国内唯一的筒形LED显示屏幕,截面直径为五米,长度为三十米,视频滚动介绍紫金帝皇俱乐部的各项娱乐项目,两位可以先观摩一下介绍。如果不喜欢电子屏长廊,我推荐两位乘坐复古电梯,完全仿造葡萄牙里斯本一九〇二年完工的Santa Justa 电梯,行程为四十五米,每一层都有独特设计装饰,内部均是红木装饰,可以容纳二十四人同时乘坐。两位可以先行登顶,到紫金之巅俯瞰一下滨海城市美丽的夜景。”   老罗同段冲对视了一眼,用台湾普通话拖长了调子道:“后生仔,我一个老友同我话事很久,都说你们这里有什么有的没有的,很赞。我是全世界跑的生意人,玩闹的地方见得多了,什么香港马会、观澜湖高球会我都是长期会员哦。今天我和至交小弟过来,当然是要见识一下宝地最有趣味的项目啦,你看着办,一般般的就不用说啦——”老罗母亲是厦门人,父亲是滨海人,他的闽南语基本可以过关,在这里冒充台湾人,估计也不容易被识破。这是他们之前商量好的,必须伪装成外省人,这样可以让紫金帝皇的人放松警惕。段冲的美式英语自然很好,但老罗英语不行,两人互动的话会出现纰漏,所以段冲冒充的是北荆人。   段冲点头附和道:“我们就想找个安静的、私密的豪华包间放松一下。罗兄意下如何?”   “好啊,我反正随意啦。”   “两位来紫金帝皇真是来对了。我们各种服务设施一流,一定会满足您的各种需求。是这样,按规定,有些项目和贵宾服务是要在成为会员后才开放,需要作一些资料审证,并且麻烦两位提供一位介绍你们前来的会员的姓名,便于我们更好地储存信息资料,更深入地了解您的私人需求,以提供专属的上乘服务。”   老罗随口报出一个名字,领班经理小希微笑着说了一声“稍等”,用别在领口的对讲机微型麦克风嘱咐后台查询。不一会儿得到确认,小希脸上的笑容更加灿烂了些,微微欠身道:“请两位贵宾往这边走。”引导着老罗和段冲朝大厅正中央一条容纳四部电梯的通道走去。   紫金帝皇俱乐部同其他夜总会不同,驻守大厅接待宾客的通常都是男性服务生和领班经理,受过良好培训,一方面彰显类似英国私人管家的气质型服务,另一方面也是对生客进行甄别。老罗关于紫金帝皇的信息来源是一个以往新闻采访时结交的境外富豪,他是紫金帝皇的白金级会员,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主动向老罗爆料提供线索,那辆价值近200万的保时捷车连带司机也是由他临时出借的,加上老罗和段冲去奢侈品牌店租来的衣服,两人混不吝的气势,几乎完全打消了领班经理对生客的戒备心。 24.第24章 堂吉诃德的战歌(2)   直到电梯门打开,紫金帝皇俱乐部的女性服务生才出现。一个身材高挑、皮肤白皙、笑容甜美的年轻女孩鞠躬恭迎老罗和段冲进入。她身上穿一袭纯白色裹身裙,裙子短到膝盖上方三十公分,深V领直开到胸前第七根肋骨位置。   电梯抵达五楼,宽阔长廊头顶每隔十米就悬挂着一盏精致非常、哥特风格的黑色二十头烛火吊灯,沿着长廊是大大小小的包间。迎面走来的几名女服务生,年龄不超过二十五岁,清纯可人。身穿统一制服,材质是半透明薄纱。老罗虽然事先有点心理准备,但多少也被惊到,努力装出毫不动容的样子,斜眼看段冲,这小子神色如常,脸上依然挂着浮华浪荡的轻笑,竟然还朝一个剪着齐眉娃娃刘海、特别清秀的女服务生眨了眨眼,引得那女孩反倒脸红起来。老罗不由发现,浑身散发超强电力的段冲磁铁一样吸引女孩的目光。   等进了足足有八十平米大的豪华包房,趁领班经理小希去找妈咪安排“公主们”前来供宾客挑选的间隙,段冲一把拽住了老罗恨恨道:“罗老!难道您说的大新闻线索就是这个吗?通过暗访曝光色情营业场所?这有什么意思?直接向警方举报不就得了?我们趁警方冲击检查的时候再行跟进,同样爆点……可现在,我们冒充客人本来就是非正常采访手段,已经踩了底线,加之做此类暗访新闻有损记者形象。你带针孔相机用来拍什么?那些小姐吗?会不会很不人道?无论出于生计所迫还是追求虚荣出来坐台的女孩,在我看来不是可怜就是可悲,只有组织卖春的幕后黑手才可恨。但暗访又不可能接触到幕后老板,您这次的安排实在是……”   “笨蛋。这里并不单纯提供色情服务的,我对那个没什么兴趣。我要钓的是更大的鱼……”   “是什么?”   “傻小子,你光顾着看女孩了,没留意到刚才我们走过的511包房刚好有人推门出来?你没注意到门缝后那间房里一堆人神态很诡异不自然?看起来都很HIGH啊……”   段冲惊愕,随后微笑起来,“吸毒吗?这里也给客人提供毒品?!”   老罗警觉地朝门口看了看,低声道:“这里有全滨海市品种最齐全、最高端、绝不限量的毒品特供!”   红酒在水晶杯里不停被注满,然后喝干倾空。公主们温柔的笑语缠绕在耳边,有人娇笑着问:可以再点一个水果盘吗?老板?……莺莺燕燕的不知都在唱什么歌,只有眼前人影树精狐魅般舞动。   老罗和段冲推开女孩的搀扶,先后起身去盥洗室,返回包房时两人勾肩搭背扶着墙在走廊里跌跌撞撞,然后装作酒醉糊涂的样子推开511包房的房门。这件包房面积更大,是豪华套间,不停变幻的镭射光线下,有将近二十名男女自顾自喝酒、歌舞、吸毒,各种疯狂颠倒姿态,压根儿没有发现新进来的两人不是自己人。   段冲惊愕地从人堆里辨认出两个刚蹿红不久的影视歌三栖小女明星,还有一位年过五旬的著名导演。两位女明星头发散乱,明显瞳孔放大,神志不清地相拥着激吻。旁边坐着的著名导演嘻嘻笑着收回停留在她们腿上的手,低头去桌上吸食盛放在锡纸上的白色粉末。几名跪在地上的“公主”正熟练地用蜡烛烧化一把银匙里一小块黑色膏状物,然后把液体注入到水晶酒杯里去。另一区域的吧台上还散乱放置着几支针管注射器和医用橡皮管……   段冲强力抑制住自己兴奋的心情,尽可能冷静地扫视房间里每一个角落,他知道他们在这里停留的时间会很短暂,必须牢牢记住自己所看到的每一个细节,包括各种毒品的颜色形态和吸食手法,以后需要询问相关专家获得更多详细资料。身边的老罗正全神贯注地按动藏在怀里的针孔相机,拍摄下这里正上演的所有丑陋姿态。他激动无比地无声默念着“爆点,真他妈爆点啊”——这才是真正的大片,比那位著名导演过往执导的任何一部影片都更精彩。   半分钟后,他俩快速全身而退,走出511包房,继续装作酒醉的样子脚步踉跄地返回到自己的包房。此时无心恋战,稍微坐一会儿喝两杯酒就叫结账买单。账单价格自然匪夷所思,但只要回去后提交出爆点的新闻素材,黑特勒铁定会批准报销所有费用。所以老罗眼睛眨也不眨地付了款。   他俩不露声色地在领班经理陪同下乘坐电梯下到大堂,一路表示不需要代驾,已经打电话叫了私家车过来接驾。即将迈步走出紫金帝皇奢华大厅的那一刻,突然有四名穿着黑西装、身形魁梧的男子飞速追赶上来,客气又坚决地拦截住了去路,“对不起先生,能否请你们跟我们来一下?”   被人发现了?老罗和段冲暗自心惊,但不想和他们多废话,只要出了大门到了街上,他们还敢怎样?挥手摇头说着“没时间、没时间”,绕开他们自顾自大步朝门口走去。没料到那四名黑衣男子一个箭步追上来,一边一个紧紧抓住了老罗和段冲的臂膀,以挟持的姿态把他们朝大厅内侧一扇小门拖去。   没有窗户,只有一盏日光灯作照明的逼仄小房间里,老罗和段冲被分别铐在两张冰凉的金属靠背椅上,面前是一张简陋的办公桌。这里布置得简直像一个审讯室。紫金帝皇俱乐部保安部经理是个长着鹰隼一样锐利眼睛的瘦高个中年男子,微微牵动嘴角,露出一种像是狞笑的表情,一言不发地从老罗衬衫内抄出针孔照相机抛在桌面上,冷冷问道:“这是什么?”   “我的小玩具。”老罗笑嘻嘻地仰头道,“有你们这样对待贵宾的吗?我不过想拍一些你们这里漂亮的小姐而已……纯粹属于个人小小的癖好……你们这里不就是让客人寻求刺激和开心的么?”他料想紫金帝皇俱乐部也不具备专业读卡设备来读取相机内的数据资料,“快点放开我们。不然让你们后悔一辈子!”   “咦,奇了怪了,你之前不是一直在冒台湾腔的么?现在怎么改成滨海话了?!”   老罗一阵心惊,虽然表面装出镇定的样子,但慌乱之际一不留神忘记继续讲闽南话了。这下暗叫糟糕。   保安部经理把针孔相机转手交给一名手下,“去让岩博士看一下,把里面照片都给我打印出来。”随后重重一拳砸向老罗跟前桌面上,冷笑道,“你当紫金帝皇是什么地方?想闯就能闯?你们还在装什么装?我一直留神观看各个摄影探头,你们闯入511包房去干什么?”   “喝醉了跑错房间而已,发现后又出来了,有什么问题?”段冲冷冷回应道。   “在紫金帝皇,不可以跑错房间。跑错地方的后果是非常严重的……”保安部经理用猛禽盯视垂死挣扎的猎物那种目光死死瞪着段冲。他身后三名黑衣人捏着拳头,关节处噼啪作响。   十五分钟后一名保安推门进来,把一叠A4纸递交给保安部经理。上面打印出来的全是老罗在511包房里所拍摄的照片。这台针孔相机是老罗再三拜托国外友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采办来的,相当于军方使用的间谍器材,即使在昏暗的环境下依然具有超高解析度。照片上511包房里整体环境、群魔乱舞的人影、吸食毒品的著名导演、目光散乱的小女明星的面容都清晰异常地显现着。甚至镜头还带有一定广角度,加上老罗这资深摄影记者犀利的取景角度,让所拍摄画面呈现出超强张力和震撼力。真的不愧为一组绝好的新闻图片。保安经理阴冷地笑了笑,把照片摔在老罗和段冲面前,咆哮道:“说!是谁派你们来的?你们是什么单位的?扫黄风纪队还是缉毒大队?还是检察院?”   “既然猜出我们是什么来头,还多问什么?”段冲冷冷傲然道。   现在只有赌一把了,冒充警察也是唯一的脱身之计。说到底,滨海市是个治安良好的城市,段冲从不相信滨海市会有所谓真正的黑帮组织。这些身藏暗处搞阴暗动作的家伙,虽然雇佣一帮打手保镖,但总该对警方有所忌惮。难不成他们还斗胆敢扣押警察?   保安部经理直起身来,跑到门外掏出手机打电话:“……老板吗?不好意思打扰了,这里有两个家伙可能是警方……拍了照片,机子我缴没了……没有身份证明……嗯,我知道,没必要惊动大哥二哥……我先打电话给三哥……是,明白了,一定会处理好的。”等老板电话挂断后,他重新拨号给“三哥”,听筒里铃声响了许久都没有人接听。保安部经理想了想,另外拨了一个人的电话,铃响几下之后,终于接通,“……是四哥吗?不好意思,这么晚打搅您。我这里有点情况,能麻烦四哥您过来一趟吗?马上让人过去接您。”   段冲和老罗在黑衣保安监视下无法交谈,只能偶尔目光对接一下表示彼此忧虑和试图逃跑的想法。   半小时后门被推开,和保安部经理一起走进讯问室的,是一个身穿老式褐色夹克、腰部微微发福的中年男人,边踱步进来边笑呵呵拍着保安部经理的肩膀道:“能有什么事儿,兄弟,交给我,都没事儿!放心放心,改天找你老板一起喝酒……”   保安部经理对他恭谦有加,指了指段冲和老罗,低声道:“四哥,就是这两人。”   段冲低声对老罗道:“什么四哥?是他们的幕后老板吗?现在该怎么办?”   没料想四哥同老罗对视一眼后,两人竟然同时愣住了,同时脱口而出:“怎么是你?!你不是那个……”   苦苦思索半天,四哥拍着脑袋指着老罗喊出来:“一个月前我们在公安部一个新闻发布会上见过面!”   段冲“啊”了一声,扭头看着老罗:“罗老师?你们在公安部新闻发布会上见过……那他也是记者?”   老罗吃惊地瞪圆了眼睛,难以置信地喊道:“……是你!你是滨海市特警大队副队长!你姓龚,我当时一起来的搭档还就几个关于本市治安的问题采访了你——”   滨海市特警队龚副队长侧脸看了看保安部经理,耸肩笑道:“……哈哈,真是的,就算不是警方的人,也算是一个相识。真算你老板运气好。小钱,来见见我们《滨海日报》资深摄影记者罗老师吧——”   从紫金帝皇俱乐部里脱身出来,坐在出租车里开出很远一段路,没见有人跟过来。段冲压低声音问坐在身边的老罗:“……罗老师,刚才您答应他们说把今天晚上看见的所有一切都忘记,就当咱们从来没有来过,还收下了30000元现钞……那是缓兵之计吧?当时那保安部经理有意没意地撩开西服,故意让我们看见他腰里悬挂着的枪套,是在暗示我们到底是‘拿钱封嘴’还是‘开口丢命’。那种情形之下,也只能暂时虚与委蛇了……”   “……”老罗沉默着没有答话。   “——罗老师,这可是最爆点的新闻啊!这笔钱款就是物证!滨海市特警副队长竟然是秘密提供毒品的高级俱乐部的后台……他还仅仅是四哥……那么三哥、二哥和大哥都是些什么人呢?!天哪,太爆点了。这条新闻捅出来,可绝对是惊天动地的大事啊——”   “相机都被收走了。没有真凭实据,就靠你那一支笔杆子写……别人还会以为是反黑小说呢……弄不好告我们一个污蔑……我原先知道水深,可没想到这么深……到处都是他们的人,你以为自己斗得赢么?”   段冲完全愣住了,扭身盯视老罗岿然不动的侧脸,“……您什么意思?您是说放弃?!真的拿钱封嘴?!黑特勒和您平时不断提醒我们遵守的作为记者的职业操守呢?!”   “啊,到了,我就在前面路口下,请靠一下边……”老罗无视段冲的质问,大声对出租车司机说。出租车在寂静的街边停下,老罗推开门钻出车去。此时他稀疏的头发在头顶乱成一团,身上那件耀眼奢侈的品牌西服和衬衫同身后初秋夜色下陈旧的居民社区背景丝毫不搭配,仿佛一个走错戏台的悲伤的小丑。   老罗手里紧攥着三个白色信封,每个信封里是10000元现钞。他举起来朝段冲扬了扬,小声道:“扣除刚才我支付掉的11200元酒水费,剩下的,我们俩一人一半……”然后他抛了一个白色信封丢在出租车后排座位上。眼见段冲仍然死死瞪视着他,看也不去看那装满了钱的信封,叹了口气,俯下身对段冲道:“小子……别犯傻了。我知道你和我一样都并不在意这笔钱。无论是一万,还是十万……你说得没错,作为记者当然要有职业操守,但你也不仅仅是一个记者,你还是父母亲的儿子、未来子女的父亲……我承认我今晚突然发现自己是老了。考虑的已经不仅仅是事业了……什么记者、什么无冕之王……我们只是堂吉诃德,就算我们可以去和风车作战,但要知道,推动风车的,不是一个人或几个人,而是风——大风!”   然后悲伤的小丑拿着那两个白色信封,转身朝家的方向走去。   也许在他的心里,此刻正发生着天翻地覆的大变动。一个曾经不惧怕在枪林弹雨中拍摄新闻照片的老记者,此时却有了新的觉悟——你总是为了所谓的光明作战,仿佛自己代表了正义。但为什么世界有白昼也有黑夜?为什么人世有正义也有罪恶?因为平衡。一切都在你肉眼不可见的地方微妙平衡着。没有绝对的正义,也没有绝对的罪恶。因为这是人类所组成的世界。人性本身就是善恶兼备的。你可以说贩毒和纵容贩毒是恶,你也可以说贪生怕死不敢曝光这恐怖黑暗幕后也是一种恶。但要善、要真、要光明、要正义——就要自身具有足够强大的力量。必须要有那么强大的力量才能打破目前的平衡。你有么?你能么?如果不够力量的话,就选择缄默吧……虽然令人胸中愤懑,但是,为了你的家人,就选择缄默吧。   段冲嘶哑着嗓音对司机喊了一句“开车”。颠簸的车厢里,那个白色信封在座位上扑扑跳动。   段冲抽回目光,低头想了想,抽出手机给滕小小发送了一条短信:“宝贝,睡了没有?我想问,你所喜欢的我,是怎样的我?是一个勇往直前忠于自我的我,还是圆滑世故明哲保身的我?”   过了一分钟,小小的短信回复过来了:“我喜欢的你,就是此刻的你,就是任何时刻的你。”   段冲牵动嘴角微微笑了笑。如果我不坚持我自己的话,那就不是一个值得你喜欢的我了。   他把手机放回到裤袋里,从另一边的裤袋里摸出打火机来。刚才被紫金帝皇俱乐部的保安人员搜身时,这个打火机也曾跟手机钥匙钱包什么的一并被掏了出来。手机被他们检查过了,没有私藏任何关于紫金帝皇俱乐部的照片。然后在达成不再曝光的共识后,四哥让保安把这些私人物品都还给了他们。   他们没有发现。甚至连摄影经验极其丰富的老罗都没有发现。   这个打火机其实是一个微型数码相机。清晰度像素设置功能可能没有老罗的那个针孔相机那么高端,段冲的拍摄技巧也没有他那么熟练,但一定已经拍摄到了511包房内的现场情况。甚至在那间审讯室里,打火机被还到段冲手上的那一刹那里,他还偷偷按下按键,拍摄到了紫金帝皇保安部经理和所谓“四哥”——滨海市特警队龚副队长并肩站在一起的影像。   段冲抬起手腕看了看表,时间接近深夜11点。他仰头默默心算着写完这篇报道需要多长时间。一个小时足够了。前方就是报社所在的大厦。今晚是黑特勒亲自值班作终审。午夜12点是最终截稿时间。在《滨海日报》上刊载不刊载,要看黑特勒的意见。但自己这篇新闻报道,绝对是写定了。   即使《滨海日报》不刊载,他也会把报道和照片一并发送到四通八达的网络上去。   同时,署上自己的中文名字。   这绝不是堂吉诃德的签名。而是一个滨海市住民,一个坚持正义、忠于职业操守的新闻记者的签名。 25.第25章 翻飞旋转的Janus(1)   “知道西方元旦的由来么?知道西历新年一月January所指何意么?”   水瓶星人天生独特思维,总有一套和外界全然迥异的独立小宇宙在体内轰隆隆地运行着,当他们想讲一个话题时,完全不管周遭气氛怎样,不管情绪衔接,就因为某个开关被开启,刚好契合了他所掌握的理论逻辑。叶子悬一本正经地提出问题,沈樱就抱着脑袋喊:“Oh ,My God!”然后捏起手边一小撮白色糖粉撒他,笑着闹他的场,“叶老师、叶博士、叶院长、叶神父……你要给我们讲耶稣出生在马厩里的故事吗?你要对我们诗歌朗诵——‘毁灭了一个文明的超新星,仅仅只为了照亮伯利恒的夜空’吗?”   林城一、铛铛都一起笑。这种时候也只有小小替叶子悬干着急,强忍住笑,做出虚心好学耐心聆听的样子,一本正经地配合着接口问:“……不知道呀,January同Jesus有什么关系吗?”   叶子悬很好脾气地拨弄自己亚麻色的头发,把雪花一样的糖粉扫落下来,对着桌对面的沈樱严肃地点点头,“……你最近总算有点小进步了,我早和你说过,少研究奢侈品标价牌后面的数字序列,多读点书,对长脑子是有好处的,你看,一开口档次就是不一样。但你对西方元旦的认识还存在误区——”随后转向小小温柔一笑,“一月的英文January同耶稣Jesus没有联系。西元前46年,古罗马恺撒把一月一日这一天定为西历新年的开始,是为了纪念和祝福双面神Janus。Janus才是January的由来。”   “双面神Janus?”   “嗯。像硬币那样有着双面。一面朝向过去,一面朝向未来的神。用祂的名字来命名元旦,可以提醒人们在新年零点回顾以往所有得失,转而憧憬美好明天。我则把祂理解成一面代表悲伤绝望,一面代表希望和喜悦的神。人的幸福和不幸,往往就在这一枚硬币翻飞的两面。上帝不掷骰子,上帝只抛硬币。”   “听起来,也很像塔罗牌里的‘命运之轮’呢。”铛铛边吃CBS闪电泡芙,边笑眯眯接口,“塔罗牌逆位象征着遭受困苦挫折,正位则象征着把握机会赢得幸福。但‘轮’本身就是永远不会停止旋转的,命运就是不停颠覆自身的洪流,所以没有人会幸福永远,也没有人会悲惨到底……”   “喂喂喂,今天是为了迎接新年我们才聚在一起守候零点的好不好?你们到底想把气氛搞到多压抑才开心啊?叶子悬,都是你起的头——”沈樱喊起来。和比自己年长二十岁的路志钧开始恋爱,并没有让她变得端庄成熟,反而在宠溺之下越来越娇纵幼稚。叶子悬私底下经常对小小称呼沈樱为“那位萝莉”。   坐在温暖如春的Chez Shibata西点店铺内,品尝美味甜品,隔着冰凉的玻璃窗眺望街对面宽阔的世纪广场上已经聚集了成千上万顶着寒风前来庆祝新年零点的人群,身边是斗嘴不停笑闹不断的好友,小小脸上满是幸福的笑容。此时的快乐真的太过美好,深深根植在每一寸肌肤、每一个细胞,没有人可以夺走。回想几个月前遭遇到一连串突发事件,自己悲怆绝望的感觉恍如一场噩梦,仿佛并没有真实发生过一样。   新年就要来了。黑暗的一页翻过去了。硬币抛到朝向未来的一面。命运之轮终于抵达光辉的正位了。   四个月前,弟弟滕多多在父亲滕正龄陪同下去公安机关自首,作了详细笔录,被拘押三天后放回,说暂候听取进一步通知,可以正常上学,但不得离开本市。一家人原先满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等待接受法律裁决,每次听见有人敲门,就心慌慌以为是警察要来带多多走了。但等啊等,柴家既没有就多多刺伤柴静文一事提起诉讼,最担心的检察院那一节也没有提起公诉。警方上门一次复查了一些情况,后来便偃旗息鼓再无声息。   不安的情绪平息下去,一家人的生活渐渐走上正轨。   有时真感到上帝太会开玩笑。祂总是先把人推到悬崖最边缘、深渊最谷底,让你痛苦绝望到以为再不会有明天降临。而就在你即将窒息的那一刹那,祂又无比慈祥地为你劈开云层,斩断荆棘,挥洒下一道灿烂艳阳,为你铺展开一条宽阔坦途。人这种脆弱的小生物,就在这无情的颠簸和震荡中,一点点成长,懂得生命本无常,所以必须满怀畏惧之心,认真珍惜身边的人、所爱的人。   小小差点变成了一个虔诚的基督信徒,连续好几个礼拜向她心中的上帝、她心中的神作祷告。   因为不仅仅是弟弟没获刑,父亲滕正龄也在此事之后彻底收敛,把全副心思放回到家庭生活中来了。他应该是断绝了同外面那个姘妇的关系,每天都按时回家吃饭睡觉,关心多多的高中生活,同母亲侯蓝商量着什么时候把房子重新装修一下,换一个新冰箱和大一点的液晶电视机。一开始侯蓝和小小都各自将信将疑,但滕正龄从八月底坚持到现在,她们不得不相信他是浪子回头了,不得不感谢上帝所给出的神迹。没想到原本把整个家庭推向分崩离析的恐怖事件,反而成了促进父母婚姻关系破冰融和的契机。   小小也向父母坦承自己正同一个名叫段冲的男孩热恋,会在时机成熟时带他和大家见面。   一切都平稳,往越来越明亮的方向发展,当然期间也出现过一些令人心惊的波澜。   因为就在十一月上旬,段冲得到社会新闻部主任支持,果断在《滨海日报》上以一个通版的海量篇幅署名刊发题为“疯狂的紫金帝皇,你将前往何方?!——本报记者亲身深入夜总会暗访该俱乐部为‘贵宾’提供毒品特供的实录”。压题的大尺寸照片里显示的是那位著名导演同两位当红女明星忘情吸毒的顷刻。   这条新闻非同小可,也无法向有关方面进行核实,因为一旦去核实,只怕遭到和谐。决定是否发布的那关键一夜,在黑特勒无比严厉的质问下,段冲用斩钉截铁的目光无惧和他对视,沉声确保自己所言凿凿,若有一字虚假,宁可承担所有法律后果。黑特勒信了段冲,他自己也同样承担起沉重责任,没有向主编汇报,以惊人胆魄决定踢爆此事。为了让这篇新闻能在第一时间以极具重量感的通版形式刊发上翌日的《滨海日报》,黑特勒撤换下原先已经制作完成的两个版面,同时把印刷时间往后推迟了一个半小时,让段冲有充分时间潜心写稿。为了一篇新闻报道,而让整份报刊延迟印送时间,在《滨海日报》成立以来的二十多年历史上,仅仅发生过四次。前三次都是因为突然发生了极其重要的国际性事件和国家级事件新闻。   当然为了规避更大风险,黑特勒关照段冲只需放上俱乐部私设的“审讯室”内,滨海市特警队龚副队长同紫金帝皇保安部经理并肩站在一起的照片,文章全程避而不提其人姓名,只写“四哥”。当然,只要认识龚副队长的人一眼就能把他从照片上指认出来。这个模棱两可的尺度算是给政府部门留足了情面。   至于新闻报道署名问题,段冲意愿倾向于署上他本人姓名,黑特勒也支持他这样做。因为料想这一爆炸性新闻出台之后,一定还有更多采访需要跟进,同时也会引发各界纷至沓来要求核实查证的反应,再往后想,署真实姓名的记者反而受到社会舆论的保护,更不容易遭到打击报复。   翌日的《滨海日报》一经放上报摊,头版上加粗标红的醒目标题立刻引起了市民注意,不到中午时分,二十万份报纸销售一空,很多零售供货商甚至要求报社紧急加印。社会新闻部里爆发出热烈欢呼。这无疑是段冲作为新闻记者的绝大成功。   已经看过报纸的老罗沉默着赶来报社,冷冷看了段冲一眼,揣着那个白色信封走进了黑特勒的办公室。段冲在门口等候了许久,直到老罗蹒跚着走出来,耐心对他解释说,报道之所以没有一并署上他的名字,是想自己一个人承担所有后果,至于偷偷拍摄的照片,原本只想作为备用,并不是刻意为之。   老罗只疲倦阴郁地看了他一眼,机械地说:“……没想到你小子还偷藏了一手。你果然对谁都不轻信,把谁都不放在眼里……呵呵,年轻人初生牛犊不怕虎。你好自为之吧……”随后请病假离去。段冲遥望着他的背影,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只觉得罗老师一夜之间仿佛苍老了十岁,真的像一个老年人了……   段冲所不知道的,还有黑特勒被暴跳如雷的报社主编白勇千痛骂了一顿,威胁说如果这被有关方面核实为虚假新闻,或是引发其他恶果,对报社未来发展造成阴影,恐怕都不是他和那个冒失小记者卷铺盖走人那么简单了。黑特勒淡淡说:“白主编,其实我也早看出来你从来没想过转我的正。你只想我帮你带熟队伍,然后空降一个和你关系匪浅的大客户托付过来的海归做社会新闻部主任。早有风闻,无所谓。我早就放弃了在职位晋升上的追求,但我绝不会放弃在职业操守上的追求。这条新闻,就是老子带出来的新兵做的。这个事实你永远都抹杀不了。这是信息爆炸的时代,你也是搞传媒的,你真以为——纸包得住火么?”   《疯狂的紫金帝皇,你将前往何方?!》新闻刊发出后,引起了社会轩然大波。那段时间段冲被各种单位各种部门各种人带去反复问话,他提交了一份又一份远比通版新闻报道更为详细的汇报材料。几乎连微型照相机胶卷底片也差点被没收。他和小小交代了利害关系,小小一方面为他感到无比骄傲,另一方面又为他感到惊恐不已。但段冲安慰她说:“从来没有千年不变朝一个方向吹的风。宝贝,另外我也相信,风或许可以推动风车,但它只是风而已,绝对摧毁不了比它更坚固的东西。比如——司法律政的堡垒。”   段冲的话最终得到了印证。新闻发布三天之后,紫金帝皇被强行审查。一周后,市府要求滨海市特警队提交详细汇报。三周后,由市府办公厅牵头,成立了联合专案小组开展深度调查。一个半月后,也就是几天前,市府召开新闻发布会,宣布检察院立项书,正式公布涉及此案的二十多名犯罪嫌疑人姓名……   那一晚刚好是圣诞夜,小小兴奋地抱住段冲又是笑又是跳,庆祝他的伟大胜利。   命运之轮的正位牌啊,终于稳稳出现并不再被颠覆。   “今晚你家的段冲不来参加零点守时活动么?过新年的关键时刻都不陪着你,这个男朋友未免也太不尽责了吧。”沈樱挑起一根眉毛以几近刁难的口气问小小。至于她自己男友为处理紧急事务也没有陪在她身边这一事实倒忽略得挺干净。   尽管段冲在工作上业绩斐然,小小也说尽了他的好话,但沈樱、叶子悬不知何故依然不待见他。按沈樱的逻辑,段冲在事业上的成功,再多出色也仅仅只属于他个人,同小小没有一点关系。所以撇开工作,只谈感情。一方面是段冲为自己成功塑造的花花公子、浮华浪子的形象实在太过深入人心,很难让人相信他会对小小始终如一。另一方面不知是否同路志钧恋爱的缘故,沈樱心里的天平多少偏向了路芒。也只有她知道路芒为了让柴家人撤诉、为了让公检法那里不再追究滕多多伤人的罪责花费了多少心力和财力。   而小小对这一切都懵懂未知。 26.第26章 翻飞旋转的Janus(2)   她眼里只有段冲。每次一开口提起来,都是“我们家的”“我们家的”。惹得叶子悬眼神阴郁,沉默缄口。沈樱则不客气地嘲讽道:“啊哟喂,都变成你们家的啦?关系进展到哪一步了?是打算请我们吃喜糖了呢,还是吃喜蛋了啊?”总把小小说得面红耳赤。这时总是叶子悬揭竿而起、奋然抗暴,旗帜鲜明地替小小做辩护人,同沈樱斗起嘴来,五分钟之后他俩争论纠纷的内容就同段冲和小小全然无关了,完全属于两人历年私怨。小小终于可以长舒一口气,插入激战的双方之间扮演她最擅长的劝架老娘舅角色……   “小小,段冲他工作有那么忙么?鬼知道他到底是不是真的在忙工作啊?”沈樱提高音量再次逼问。   “他当然是在忙工作了——”随着拖长的话音和脚步声,段冲出现在滕小小背后,满怀恶意地温柔朝沈樱投去狠狠一瞥,一边俯身给小小一个大大的拥抱,“宝贝,我来迟了。”   铛铛和林城一热情地同段冲打招呼,叶子悬只略微点了点头,轻微得连他的发丝都不曾晃动。沈樱冷哼了一声,不饶人地嚷嚷道:“迟到的人买单哦。”一面在心里暗暗叹了口气。因为她分明看到小小凝望段冲那种如漆似胶的眼神,是完全狂热痴迷到找不到自我的眼神,是把满腔深情都全部灌注给爱人的眼神。   再有最后一分钟就要零点了。   冬夜苍蓝色夜幕下,世纪广场东南侧高耸着的双子形钟塔,犹如一对并肩相依站立的恋人。明亮的橙色钟面就是他们俩幸福的笑脸。秒针滴答滴答地逐格走过,每一秒钟都是同时跃起的心跳。不超前一丝,不落后一毫。不急、不徐、不焦、不躁。呼吸与共,心心相印,每一个刹那都是完美的天荒地老。   段冲、小小、叶子悬、沈樱、林城一、铛铛和成千上万的庆祝新年的年轻人一起,抬头仰望双子钟塔。   从最后的二十秒开始,有人带头喊倒计时,一呼百应,人群开始跟着那两颗橙色心脏的跳动一起朝新年零点迈进。能和这么多人一起见证一个新年的开始,自己全新人生的开始,是多么值得激动的经历。   “……十二……十一……十……九……八……七……六……五……四……三……二……”   “一!”   随着最后一个“一”的喊声落地之后,双子钟六根巨大的时针、分针和秒针同时指向零点方向。钟声鸣动。钟塔后方的天空里爆燃起绚丽多姿的巨大烟花,把整个夜空瞬间点亮。广场上的年轻人一齐沸腾雀跃起来,对身边的人狂喊“新年快乐”“万事如意”“美丽健康”“永远幸福”……种种祝福的话语。   段冲抱着小小在纷乱的人群中央忘情接吻。忘记了铛铛、林城一。忘记了叶子悬、沈樱。忘记了身边所有人。仿佛这广袤星空之下、这宽阔广场之上只有他们两个人一样。   过了许久许久,段冲轻轻喘息着在小小耳畔柔声道:“你知道我为什么会迟到么?我去给你买礼物了。”   周围人声太过嘈杂,小小笑着皱眉问:“你说什么?”   段冲咬着嘴唇露出他招牌式的邪邪的微笑,伸手进夹克里摸出一个小小的蓝丝绒盒子,然后,慢慢地、慢慢地、旁若无人地、面对小小单腿跪了下去。就像期待女王嘉奖和封赏的骑士一样。他朝小小举起那个盒子,轻轻启开。里面是一枚镶着一粒小小钻石的戒指。   “滕小小,请你做我的未婚妻。”   “……什、什么……”小小并不是没有听清,她只是吃惊激动得有点语无伦次,兴奋得几乎要晕过去。   “滕小小,请你做我的未婚妻!”段冲含笑再次大声喊道,“答应吗?”   小小完全说不出话来,只顾捧着自己通红的脸,眼眶里充盈着晶亮的泪水。   段冲笑起来:“……你不答应我,我会一直跪下去哦……你要我跪到天亮吗?”   小小终于喜极而泣地喊出声来:“……我愿意!我愿意……我愿意成为你的妻子……”   他们身旁的叶子悬、沈樱、林城一、铛铛完全看傻了眼。   周围庆祝新年的人们见有人大胆当众求婚,立刻欢声雷动,笑闹成一片。毫不吝啬地把冲破云霄的喊叫声、祝福声、口哨声、鼓掌声还有歌声和双子塔里飘荡出的庄严钟声一起倾囊而出,全部献礼给他们。   “——要全力去爱哦——”   “——一定要幸福哦——”   “——永远在一起哦——”   如果命运之轮就停留在此刻的正位……   如果翻飞旋转的双面神Janus就此呈现出光明美好的一面……   但不是有人说过么,一切有着幸福结局的故事,都是还没来得及结束的故事啊。   后来小小曾经无数次地冥想过,假如上帝给出一道选择题,问她是否愿意把段冲向她求婚那一刹那的幸福作为筹码,去交换母亲的身体安康。她一定会痛苦却决绝地回答说:是的,我愿意……   叶子悬在摄影棚里为时尚杂志《Z之光》拍摄一组皮草系列时装特辑,手机调到了震动挡。   当拍摄工作结束,看到小小那条短信时,惊觉已相隔了整整四个小时。   叶子悬把随身物品胡乱塞进包袋,嘴里咬着皮手套,火急火燎地边扣衬衫纽扣边冲出门外去打出租车。一月十九日寒冬凛冽的北风吹得他透骨冰凉,但心脏却焦急得仿佛在燃烧,像火山爆发前夕的预兆。   出租车狂野飞驰的一路上,叶子悬一遍遍翻来覆去地看小小傍晚17点01分发送来的短信,只有寥寥数字一句话。但叶子悬知道,事情已经到了多么严重和崩溃的地步。小小需要他。就像即将溺死的人需要氧气一样迫切地需要他。而自己竟然因为在忙工作,而没有及时看到她的短信!该死!真该死!   小小的短信是——“妈妈,被诊断,癌症,我在新安医院,快来”。   不知是通讯信号盲区,还是耗费尽了电池,现在小小的老式破手机怎么也拨打不通。   只能回复她短信说:“我来了。我就来了!”   跳下出租车丢给司机一张百元大钞,叶子悬等不及找回钱就火箭一样冲进新安医院大门。在住院大楼大堂里心急如焚地等候咨询台查询侯蓝所在的病房。因为不知道是什么癌症,护士花了整整一分钟时间才查找到侯蓝所在632病房7床。护士还没来得及说完:“……是乳腺癌,探视时间马上就要结束了……”叶子悬的人影已经蹿出在五米开外。他嫌电梯来得比蜗牛还慢,自顾自连跑带蹦奔上四楼病房区。   632病房在走廊的最末头,白得一尘不染的墙壁、天花板、护士服就像是厚实的雪一样沉重覆盖视野。   有人在哭。边哭边喊。声音从走廊尽头传来。是个年轻女孩嘶哑得变了形的尖锐语音。泣不成声撕心裂肺地叫着:“——妈妈——妈啊——妈你不要走啊,不要丢下我们啊——”   几间病房里能走动的病人和三两个尚未离去的家属探身在走廊里遥望,脸上密布了凝重和疲惫、悲哀和同情。那些悲哀和同情与其说是寄予死者和死者家属的,倒不如说是寄予未来的自己的。   “又有人走了……是今天第二个了吧?”   “我前面就已经看到几名护工赶过去清洗遗体了,马上要送到停尸房去的……”   叶子悬拼命压制住双腿强烈的颤抖,心惊胆战地朝632病房、哭声传来的方向快步小跑去。   前方传来纷乱脚步声,两名身形壮实的护工一前一后抬着一副担架从632病房里走出来,担架上躺着一具用白色床单遮盖的遗体,五六名家属泪流满面地哭喊着紧随在侧,都是陌生的脸孔,其中并没有小小。   小小在632病房内临近窗口的7床前,正为躺在病床上的侯蓝掖紧被角,耐心细致地把毛衣和病号服折叠整齐放在旁边的塑料座椅上,又把床头柜上的保温杯挪移到近一些的地方,对母亲微笑道:“……妈,杯子里的水是刚泡来的,很烫,可以保温一个晚上,你喝时小心。不过夜间也不要喝太多水,容易加重肾脏负担……”侯蓝却没有看女儿,她游移的目光从人声渐远的病房门口收回来,又不经意间投向对面那张刚被消毒完毕、罩上了塑料隔离罩的空空的病床……浑浊的瞳孔因恐惧和不安而急骤收缩着。   小小依然微笑着,凑近侯蓝耳边,话声沉稳充满力量:“妈,你别担心了,会没事的。那床是宫颈癌晚期,不一样的。乳腺癌是所有癌症中治愈率最高的。发现得早,只要通过手术,化疗,可以完全治好的。百分之八十几的人都像健康人一样生活着。真的你放心,我都上网查过资料了,那些统计数据要我念给你听吗?……妈,你今天早点睡,一定要保持充沛的体力,明天我们还要和主治大夫商量治疗方案……”   侯蓝从被子里伸出手来,轻轻抚摸了一下女儿的脸,短短几天里,小小就消瘦了很多,下巴几乎像一把冰刀一样直接切进旧得已经起球的毛衣领里,“……好的,你也早点回家去休息吧。明天还要上班吧?”   “……嗯,明天去一下公司,我想向老板请一段时间假……”   “不要,不要影响你工作……我这病,又不是一天两天就能治好的,你能请多久的假啊。你爸爸答应了说会来看顾我的。我现在也有气力,什么事情都不用麻烦别人,也就不用请什么护理工了……省点钱吧,啊。对了,小小,生活费和存折都在五斗橱柜第一个抽屉里,密码是312091,你和多多生日。明天晚上你不用来,下班后回家给大家做点饭吧,啊……家里现在就全靠你张罗了……苦了你了,孩子……”   小小同母亲道了晚安后走出病房,叶子悬就站在门边静静地等她。之前小小就看见他出现在门口了,但似乎踌躇着不敢进来,也许是不知该用什么表情什么话语来面对这样的局面。   叶子悬伸出手给小小,她默不做声地牵住了他温热的掌心,两人并肩乘坐电梯下楼。   “……还好吧?我刚听见你和你妈妈的对话了,既然是初期,发现得及时,早治早好……”叶子悬小心翼翼地宽慰道,“现在时间已经太晚了,你看起来很疲惫,我先打车送你回家吧……”   一直低着头沉默不语行走的小小突然甩开叶子悬的手,自顾自停下了脚步,歪斜着身子倚靠在路边一棵泡桐树树干上,浑身颤抖,胸膛剧烈地起伏着,“……不是早期……今天医生给出了组织切片报告……已经是晚期了,什么浸润性……腋淋巴结转移……太多专业名词我看不懂……”   “那你之前说……”叶子悬吃惊地道。   “……我那些话都是说来骗妈妈宽心的。我不想她过于担心自己的病情……”   叶子悬捧起小小瘦削的脸庞,焦急道:“为什么会这样?乳腺癌不是早期很容易被排查的吗?!”   “……因为妈妈她们单位没钱,已经有很多年没有正常的职工体检了。她早就觉得胸口痛、胃痛……但从来都不去医院检查。这一次还是被同事硬拖来的……医生一摸就怀疑是恶性肿瘤……”小小觉得体内的血液全部化作了具有腐蚀性的强酸,四处奔突侵蚀着五脏六腑,眼眶里充满了滚烫的岩浆一样厚重的东西,但不知为什么偏偏就是哭不出来。头脑是沉重的,思考是迟滞的,罪孽感像阴暗的触手一样在每一个细胞每一个意念里攀爬,挥之不去地渐渐聚集起来——自己太少关心母亲的身体健康了有没有?总觉得母亲是坚不可摧的有着强大意志力的女人,柔弱却又坚韧地负荷着这个多年来破碎凋零的家。自己忙学业、忙工作、谈恋爱,甚至曾经花费了整整六年的精神和心力去暗恋一个陌生的邻居家的男子……却从来没有认真关心过母亲的身体健康!这样的自己,是多么自私、多么可耻、多么地不可原谅……   就在一个礼拜前的早晨,自己还满怀着激动兴奋、腼腆忐忑的心情,想告诉妈妈说自己答应了男友的求婚,希望什么时候能带他来家里和大家见面。话还未来得及说出口,正在准备早饭的母亲犹犹豫豫地说:“……小小,有件事……昨天我和同事去医院体检了……医生似乎说我的身体不太好……要进一步作什么活体组织检查……暂时不想告诉多多……只有你,妈想还是该让你有点思想准备……可能是癌……”   这是上帝的惩罚吗?   是惩戒所有盲目追求远方未来的幸福,却不知好好珍惜此刻所有的愚蠢人们的沉重刑罚。 27.第27章 谁是世上最爱你的人?(1)   “——子悬,还记得我们小时候看过的那部台湾电影《妈妈再爱我一次》吗?”   寒冬一月的夜空像冻结了的海洋,辽阔无垠地倒悬于繁华都市和寂寥四野之上,就这样亿万年岿然不动地存在着,不曾悲喜、不辨是非、不知善恶、不问生死。你看那些美丽星辰如同碎裂钻石,闪烁各种炫目光华,在凝固了的苍穹汪洋中若隐若现,像不像是天使哭泣后遗留下的眼泪?……这样唯美又抒情的比喻,只有人会懂。因为只有人这种生物足够智慧到知道自己生命短暂,却又愚笨到无法释怀。   “……记得。”叶子悬担忧地瞥了眼身边的小小。他们两人并肩靠在离小小家不远的街边花圃围栏边。小小双眼睁得大大的一眨不眨,睫毛上挂着雪绒花般的白色微粒,不是眼泪,却是呵气凝结的细微水滴。她浑身微微颤抖,显然除了寒冷,更多是对母亲病情的焦虑。已是深夜,但叶子悬深知此刻小小需要的不是睡眠,而是死党放下一切来聆听和宽慰。只要她需要,他就会一直陪着她站下去、聊下去,哪怕天寒地冻,次日天明。他握起小小僵硬冰冷的拳头,放进自己夹克口袋里焐着,“我记得。很虐的一部苦情电影。”   “——是的。”小小突然笑了起来,“我们看时都已念初三了。虽然哭得稀里哗啦的,但心里也觉得十多年前的人好傻啊,笑那个妈妈的愚蠢。既然已经同富家少爷恋爱了,为什么不坚持到底在一起,偏偏被少爷母亲的一番门第论给打倒,怀着身孕不辞而别,独自去小山村隐遁。这剧也太狗血了吧,富家少爷在教堂里同别的千金小姐成婚,她一个人在破房子里烧开水、烫剪刀,自己接生养下一个儿子。”   “你记性真好。我只记得后来她儿子生病发高烧,医生说没得治,她就一路磕头到什么王爷庙去求神保佑的场景,那一段的音乐好听……”   “纯粹是为了虐而虐。有些剧情让人觉得好笑。为了不让儿子没有爸爸,就硬把儿子送回富家少爷身边,不许他回小山村来看妈妈,要他下跪向爸爸爷爷保证再也不偷跑。骗他说如果不听话,妈妈就会躲起来,让他永远也找不到……当时我就在想,这个妈妈究竟在想些什么啊,为什么就拿不出一个折中的法子,让孩子在父母双方的关心照顾下成长,而非要走极端、玩偏激呢?这个导演有病啊?编剧有病啊?”   叶子悬焐暖了小小的一只右手,绕过她身侧去,又把她的左手揣进自己口袋,柔声道:“苦情电影,不悲惨的话也说不过去。”   “……编剧有病……绝对有病……电影太傻了……只有那首歌……你还记得怎么唱吗?”   叶子悬沉默了一下。他明白小小绕了这么大圈子,批评电影批评剧情批评编剧批评导演……其实刚才所有的话都只是浮云和烟雾,真正盘旋在她脑海深处的,只有那首歌。所有看过这部电影和没有看过这部电影的人、所有为人儿女、为人父母都会哼唱的——那首催人泪下、童谣一般的歌。   “……世上只有妈妈好,有妈的孩子像个宝。投进了妈妈的怀抱,幸福享不了。世上只有妈妈好,没妈的孩子像根草,离开了妈妈的怀抱,幸福哪里找……”   叶子悬轻声起了调,随后小小和声上来,两人一起小声哼唱着。小小的声音渐渐变得哽咽,双眼通红地抽噎着,随后晶莹泪水如同决堤洪水般倾泻而下,用低到不能再低的话声轻轻说:“——子悬,我好害怕啊……你说我会不会失去我妈妈?”   “不会!”叶子悬握紧小小瘦削的肩膀,牢牢凝视她婆娑的泪眼,斩钉截铁地答道:“别傻了。现在只是个坎——你明白吗?每个人人生中都要面对几道坎的。一定可以跨过去的。”   小小哽咽着点点头,汪洋般的眼泪中央,岛屿般慢慢浮现而起的是一颗日益坚强的决心。她只有这样,明明脆弱却又拼命逼迫自己勇敢着。以前有妈妈为家庭挡风遮雨,现在妈妈病倒了,作为长女的她必须在一夜之间成为家庭的脊梁。   叶子悬突然想到了些什么,皱紧眉头问:“……段冲呢?为什么他没有来?就算工作再忙,这个当口也该放下一切陪伴在你身旁,有很多事情需要商量的吧……”   小小的眼神有些躲闪和惶惑,“他还不知道我妈的事儿……我从昨天起,就没找到过他。发消息也不回,手机也关机。我心思全扑在妈妈看病这件事上了,自己都忙得焦头烂额,也没时间去报社找他。说不定又是接到什么临时任务采访去了吧。”   叶子悬的眉头越发深锁,恨恨道:“那就别理会他了。但愿他不是故伎重演,重蹈覆辙!”   翌日上午,强打精神处理完手上事务后,小小轻轻敲开了路芒办公室的门。路芒正在同人打电话,简单说了几句后挂断,把视线转到小小脸上,“怎么?”   “路总,我很抱歉,我想请一段时间假……”小小绞着手指,垂头支支吾吾道。   路芒站起身凝神望着她,神色间十分关注,又有几分紧张,“有什么事吗?要请多长时间假?”   “……路总,我真的很不好意思,每次我家里出状况,都多少影响到工作。您对我真的太宽容了,我很感谢。虽然竭力避免、克服,但这次真的没办法……可能需要一段时间,薪水自然是不要求的了。但恐怕会对工作造成耽搁,如果您觉得为难,要辞退我另外聘请别人……我也可以接受的……”   路芒的心越发抽紧。因为他已从沈樱那里耳闻了元旦新年夜,段冲在世纪广场上当众下跪向小小求婚一事。此刻他强行抑制内心翻滚的思潮,用冷漠的调子不带任何感情地问:“直说,不要绕弯子。请假做什么?需要多久?”   “……我妈妈病了……”小小咬紧嘴唇,尽量用平静的语调回应,但眼眶已经潮红了。   路芒惊讶地“啊”了一声,身体迅速作出了反射,他想走到小小身边抬手去触摸她的肩膀,给她一点抚慰,但脚尖刚微微迈出,手腕刚刚弹动,就意识到不能这样做,只能肃然站直了身体,握紧了拳****自己裤袋,轻柔急切地问道:“什么病?严重吗?”   不要哭,不要哭。小小努力克制自己悲恸的情绪,不想在老板面前哭出来。如果在谁面前都能够随随便便哭出来的话,这眼泪就太廉价了。究竟是想表示自己有多脆弱啊,是想从老板那里获得更多不属于职员该有的支持吗?那太卑鄙了,是在利用自己女性的身份谋取私利。小小不允许自己这样做。她坚强地把眼泪平息下去,抬起头来用恭谨又歉疚的目光望向路芒,“还好吧。但我想照顾妈妈,会一直分心,可能无法全神贯注地投入工作……时间——想先请三周到一个月……”   路芒想脱口而出的是“没有关系,我可以给你无限制的带薪假期,永远为你保留职位,只要你一直在公司,一直在我身边……”,但立刻意识到这样的回答逾越了一个老板对职员应有的答复,会引来小小的愕然和婉拒,甚至是反感——她始终严密遵守作为一名职员的道德和守则,任何滥用职权、采用随便许诺带薪假期这种高位支配的手段,只能表明自己不是一个合格理性的老板,想用钱和“恩准假期”来彰显自己至高无上的权力么?想让她为此而感恩么?未免也太不明智了。路芒转念想了想,绕过办公桌走到小小面前,诚恳道:“小小,你是我在公司成立之初亲自挑选的秘书,是元老级别的员工,为公司的建立发展立下了汗马功劳。我永远不会辞退你,甚至不会批准你离职。我对每一个员工都很严厉,但那仅限于工作范围。员工家庭有困难,我会尽量协调好工作,帮助大家渡过难关。当然我对待每个人的尺度会有所不同。对你这样元老级的员工,我能给出最大限度的通融,可以不必完全参照公司制度条例。小小,你可以请假直到你母亲身体康复。在这期间,你的基本工资维持不变,奖金减少到原来的50%。你觉得可以接受吗?”   小小拼命摇头,“不,我不能接受。我希望按照公司制度来。当初制定都是我起草的,不可以违背。”   “那就按制度规定,请假一月者,工资减少到30%,奖金无。请假两月,工资减少为10%。两个月内保留原有职位。”路芒快速削减标准,让小小无法再推辞,“但我想你知道,我去年年底就有计划作慈善捐款,先从公司内部建立帮困基金开始。一方面我会让财务拨慰问款给你,另一方面,你可直接向我提交无息借贷申请,随时随地。”   小小犹豫着看了看面无表情的路芒,小声问:“……我不希望你因为除了工作以外的什么原因……”   “没有。只是工作。你对公司非常重要。我对你所有的通融,都只是因为工作。”   小小深深凝视了路芒一眼,闪烁着隐约泪光微笑道:“……谢谢你,路总。”   完成工作交接,小小背着包急匆匆跨进电梯打算赶往医院,下午两点和医生约好洽谈母亲的治疗方案。   就在大厦底楼大堂门口,一个有着海藻样浓密黑色长卷发的女孩拦住了她,“你是滕小小吗?”   小小停住脚步,“是。你哪位?”眼前是一张漂亮却陌生的脸孔,搜遍脑海也记不起这是哪家的客户。   女孩用漆黑眼线液笔描摹微微上扬的眼角给人以猫咪一般魅惑妩媚的妖艳感,她略微歪了歪头,带着一丝轻蔑上下打量着小小,不易察觉地嗤笑了一下,用客套来掩盖冷漠,礼貌却不由分说地命令道:“打扰你十分钟时间,我们去街对面的星巴克坐一下,我有点事想和你谈谈。”   小小微蹙眉头,为难地微笑道:“对不起,小姐,我不认识你吧。我有点急事赶着要走。如果是工作的话,请上楼找我们公司的业务代表,我给你电话号码……”   猫咪女孩微微眯起了眼,冷冷瞄了小小一眼,伸出戴着精致皮手套的手抓住了小小的手腕,“你认不认识我并不重要。哼……段冲——你总认识吧?”乍然听到段冲的名字从这陌生妖艳的女孩口中带着怨气说出来,小小只觉得眼前一黑,强烈的不祥预感在瞬间捕获了她。   猫咪女孩抽着烟,把一杯咖啡推到小小面前,毫不留情地细细打量她的面容、发型、身材和着装,随后耸肩冷笑起来,“……果然是全然不同的类型……段冲这王八蛋,他总是会让每一个女孩都心甘情愿。”   “你是谁?段冲的朋友吗?还是他报社里的同事?”小小原本想问她,知不知道段冲在哪里,但不知为什么,她没有这样相询,也许是预感自己的问题会平添眼前这猫咪女孩原本就十分强盛的气势,更把自己推向一个不利的境地。揣测这个女孩的身份,她同段冲究竟有什么关系……都令小小感到极度不安。 28.第28章 谁是世上最爱你的人?(2)   “段冲这个没良心的东西,他想要谁时,会像猫一样假扮可爱温存,释放全部迷人的魅力,也像小狗一样做出无比忠诚的样子,让你以为自己是他唯一的主人……呵呵,真是个骗死人不偿命的浑蛋。该死的东西。可当你看着他的眼睛,又会觉得,即使那是万丈深渊也能够不惜一切向下跳……好了,说正题吧。我在找他。从几天前他就突然失踪了。我想可能是因为我和他说了些什么,他想避开我。我曾在他手机里偷偷记下了你的联系方式和工作地址,当然,不到万不得已,我不会来找你,因为对你来说是一种伤害……但总活在假象里也不算是幸福吧……我不想伤害你,单纯小妹妹,我对你没有什么恶意,甚至连忌妒都没有。因为我了解他的真面目——远远比你看得要透彻得多。我只想问问你知不知道段冲在哪里?请你转告他,逃避可不是解决问题的方法哦。”   看猫咪女孩抽着烟,听她用慵懒的姿态沙哑的声音悠悠然说完这一席话,小小浑身的血液都变得冰冷,她闭上眼,好一会儿说不出话,浑身颤抖却又不想被猫咪女孩发现。隔了好久才睁眼开口道:“……能告诉我你为什么要找他吗?他为什么要逃避?”   猫咪女孩咬着嘴唇,眼神复杂地微笑道:“……和你直说了吧,我有了他的孩子。这次我不想打掉了。医生警告我说太多流产会导致不孕,我还是挺想生下这个孩子的……所以上次我和他谈,提出想和他结婚,他看起来有点意外,他一直以为我也和他一样不那么认真,只是随便玩玩,调剂一下枯燥生活,增加些刺激和情趣的……没想到我突然想安定下来了,而且还以孩子为筹码……但我想过了,女孩不能一直玩下去,最后总得找人结婚。某种程度上来说,我挺爱他的。虽然不那么疯狂……你要知道,清纯小妹妹,一旦你交往的男人超过十个以上,就很难对任何一个相思刻骨了。你终究会懂得,只要你不在乎,他们就全都只是过客。但我真的还挺迷恋段冲,他是我交往过的对象里最能挑起人本能激情和欲望的……非常棒的床伴。近来他的工作也相对稳定,越来越有社会责任感,我想他也可以做一个好父亲吧,至于结婚后他是否还会有其他的女孩,说实话,我并不太介意……我就是抱着这样的想法找他谈,没想到他就消失了。”   小小支撑着额角的手臂从桌面上滑落下去,整个人扑倒在桌面上,连咖啡杯也被撞翻,棕色的液体蒸腾着扑鼻的浓香在桌面上流淌四溢,滴滴答答地从圆桌边缘滴落到地板上。   猫咪女孩笑了笑,扶起杯子抽出纸巾递给小小,“你的袖子……擦擦吧……咖啡污渍很难洗哦……”   小小抬起脸来,面色苍白地呻吟道:“你是骗子吧。你为什么要捉弄我,开这样的玩笑?段冲他向我求婚了,你知道吗?就在新年元旦凌晨,在世纪广场上,他当着四周成千上万人的面,向我求婚了……”   “这个家伙……又玩这套把戏。”猫咪女孩露齿一笑,“他是一个最懂得捕获女孩心魂意志的出色猎手。他提供给你的享受不仅仅是身体上的,而是让你从身体头脑直到精神灵魂全部向他臣服。所以有时候我也迷惑不解,你说他到底是在哪一刻真的爱你呢?还是太热衷于扮演这个现代唐璜的角色,入戏太深?他倒是没有向我求过婚,但无数次对我描摹未来白发苍苍的我们一起去威尼斯,在月光下穿越叹息桥之类的场景,哦,他和你说过这个故事么?乘坐一条贡多拉船穿越叹息桥的情侣会永生永世在一起……”   小小牙关打战,死死咬合也制止不住自己的颤抖,她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猫咪女孩微眯着眼盯视了她半天,发现她真的已经完全失神,再等下去也得不到回答,就莞尔一笑站起身来,伸出手轻轻安放在自己依然平坦的小腹上,俯视着小小妩媚微笑道:“……滕小姐,请记得我对你说的话。我想段冲应该不会躲着你,既然他都和你玩儿求婚游戏了……请你见到他时告诉他,阿宝是个怎样的女孩他很清楚,玩起来很疯很HIGH,但要认真起来,也是一条道走到黑的。即使他不想承认我肚子里这个孩子是他的,即使他不想承担做父亲的责任和义务,阿宝也会义无反顾地把这个孩子生下来。因为阿宝现在玩累了,想做一个贤妻良母了。他最好快点出现在我面前,乖乖地和我领证结婚。不然,我就拿着医院化验单、挺着大肚子跑去他工作单位,一个部门一个部门挨个儿找他。我会逢人便说我是他什么人,告诉他每一个同事、领导——段冲这样一个总在宣扬社会正义的优秀记者,他自己的私生活是个什么状态……阿宝为了达到目的,为了未出世孩子未来的人生,可不怕丢自己的脸哦。好了,你好好想想我刚才说的话吧,我要走了。还有另外一个女孩要去拜访……宝贝儿,真的,你不要吃惊。除了你我之外,他还有两个藕断丝连的姑娘。为了孩子,我不得不在这大冬天里辛苦奔波哪……好了,拜拜。”   “病人家属,病人家属!你没事吧?”主治大夫黄医生正指着切片报告上的图像对滕正龄和滕小小讲解侯蓝的病情,抬眼发现桌边的年轻女孩面如金纸、眼眶下围着浓重黑晕,神思恍惚摇摇欲坠,如果没有桌椅作支撑,只怕她顷刻间就要昏倒在诊室里。黄医生不由暂停了叙述,关切地开导道:“谁都不想家里人生病,但疾病也是生命进程中的一部分,临到头也只有咬咬牙勇敢应对,小姑娘,一定要坚强点啊。”   小小咬紧嘴唇,用力点点头,把一小时前在星巴克里同名叫“阿宝”的女孩见面的场景拼命推到脑后,强制自己不再去想。眼前母亲的病情才是迫在眉睫的最重要的事件,其他的一概放到以后再想。然而无论怎么用力,思想却像遭到枪杀的飞鸟,羽翼漫天纷落聚集不到一起。头脑成了空腔,三魂七魄缥缈在哪里也无从知晓。   只听见医生断断续续在说:“……病灶发现太晚了……已经发生了转移……你们看这里的淋巴结细胞,都已经被深度浸染了……目前还没进行进一步检测,虽然肺部和肝部还未发现被侵犯,但如果癌细胞已经通过静脉入血,很有可能已经向颅骨、脊柱、盆骨等处转移……即使手术,康复可能性也很小……当然我们不会放弃治疗……方案是这样,建议在病人体力尚好的情况下进行两侧胸部肿瘤全切手术……术后采用放疗化疗结合药物治疗,也要看病人肌体对药物的吸收……当然有些效果较好的药品都是进口的,不在医保范围之内,希望家属有充分的思想准备,你们能够接受的费用范围是……”   “只要把我妈妈治好,钱,我们会想办法的!”小小盯视着医生的眼睛。   滕正龄迟疑着问一声:“……两万……够不够?”   黄医生看了看眼前这对形容憔悴的父女,轻微摇头道:“初步预计,一个疗程要十到十五万……可能需要两到三个疗程……而且我没有办法给你们打包票,乳腺癌晚期康复率通常只有10%到25%……”   小小和滕正龄都愣住了。过了一会儿,小小咬牙颤抖着声线道:“我们家哪怕卖房子,也要治的,医生,就请你给我们做个详细的治疗方案吧,最有效果的治疗方案……”   滕正龄皱眉道:“小小!你说什么呢,卖了房子全家人住哪儿?多多就要上高中了,以后还要上大学……”   小小用难以置信的目光望着父亲,“……爸……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你才几岁?懂什么?!卖房子,这是你能擅自做主的事情么?刚才医生都说了,即使这几十万砸下去,你妈的康复率也只有10%~25%。万一治不好呢?真正的人财两失、家破人亡!”   小小惊愕得连话也说不出来,死死瞪着父亲滕正龄,他的脸孔史无前例地扭曲丑陋,简直像个异形怪物,他说话的声音也尖锐刺耳,像恶魔指甲挠过玻璃板时发出的叫人胆寒的刮擦声。然后有一个几近疯狂的声音高喊了起来,起先连小小自己都不认识那是自己的声音:“……爸!我再喊你一声爸,我求你卖掉房子救救我妈妈……如果你不答应,我哪怕去卖血、卖身、卖器官,都会筹到钱来救妈妈,可我来不及。爸,求你了,就算是我向你借贷四十万,我发誓我这一辈子一定会还给你。一定要试一试,无论怎样都要试着救救妈妈看……不要说10%~25%,哪怕只有百分之一的希望,我也求你试一试,我不想没有妈妈,我要妈妈活下来……没有妈妈的话,你说,我们还能算是一个家吗——”   滕正龄甩开女儿拽住他胳膊的手,扭过头去蹙眉沉默不语。   黄医生又是吃惊又是尴尬,在一边做出和事佬的样子劝慰道:“当然,我会尽量考虑你们家的经济状况,用疗效好又相对费用较低的药……但是二十五万真的需要……可以去报社反映情况,寻求社会援助……”   “……我们不治了……我这就出院回家……”   黄医生抬起眼,小小和滕正龄转过身,发现一身绿白细条纹病人服的侯蓝正站在诊室门口,惨白的脸上浮现着幽灵般若有若无的微笑,“……麻烦你,黄医生,给我开出院单吧,我放弃治疗……”   小小感到心痛如绞,扑向妈妈抱住她,泪如雨下地哽咽道:“妈妈!你说什么傻话呢,你怎么可以偷偷从病房里跑出来?说什么放弃治疗?没事的,会治好的……”   “不,不要治了,真的,我已经这把年纪了,你们还年轻,多多还小,就算我治好了,身体也一定很虚弱,癌症也可能再度复发什么的,没有健康,生活没有质量,真的没什么意思。小小,妈妈知道你孝顺,有这份心意,妈知道,妈心领了。但妈希望把家里的钱尽可能都留给你和弟弟,希望你们将来的生活可以好一点,不要浪费在我身上。人都有命数的,妈的命数到了,强求不来的……”   “你胡说什么呢!”小小拼命摇头,转身对滕正龄喊道,“爸!你劝劝妈——”   滕正龄霍然站起身来,紧皱眉头同面无人色的侯蓝对视了一眼,沉重地叹了口气,却一言不发。只探手进裤袋摸出烟盒抽出一支烟来,边给自己点燃火,边从小小和侯蓝身边擦身而过朝走廊尽头走去。   小小想伸手去拽父亲的衣衫,却失手扑了个空,脚下一个趔趄重重跌倒在地。侯蓝蹲下身抱住女儿瘦削得如同两把刀片般单薄的肩,心疼地望着她因极度愤怒和痛苦而血气翻涌的脸。   小小浑身哆嗦着,对着滕正龄的背影号啕大哭着吼道:“……你不是人!你怎么可以这么对妈妈?!我恨你!我恨死你了啊!如果得病的是你,妈一定不会放弃你的!你怎么可以这么没有良心!你不是人……滕正龄……你不是人……”   侯蓝摇晃着小小的肩膀,在她耳边低声道:“小小,别这样说你爸。你还小,你不明白的。多多和你的未来,比妈重要得多。我明白这一点,你爸也明白,不要恨你爸……”   小小垂下头,看着自己的眼泪滴落在医院白色的塑料地板上,她从来没有感到过如此地绝望。从来没有对世界如此绝望过。怎能料想自己的父亲竟然如此残忍无情,简直禽兽不如。   这些自私自利、无情无义的男人,简直禽兽不如…… 29.第29章 寒夜荒原你是我的萤火(1)   切菜刀有许久没有磨过了,刀锋显得异常钝重。不怎么顺手。   小小紧握着刀柄在砧板上费力地切土豆丝。她近来身体瘦削虚弱得接近崩溃边缘,完全靠焦虑和意志力在作勉强支撑,纤细的手腕被厚重的菜刀拖曳着,一下接连一下撞击砧板,看起来随时都有折断的可能。但是没有。小小微低着头,抿紧了薄薄没有血色的嘴唇,机械式地把去皮土豆剖成片,再横切成丝。手脚麻利地倒下菜油热了锅,碧绿的青椒和艳红的辣椒同淡黄色的土豆丝翻炒在一起,香气很快弥漫了狭小油腻的公用厨房。旁边的煤气灶上正煮着番茄小排汤。弟弟多多再过一会儿就要回家来吃晚饭,刚上高中的他现在正是发育时期,妈妈特别关照小小每天做菜时要注意营养搭配,不能为了省钱总买蔬菜,肉食也必不可少。小小一边炒着菜,一边心里默默盘算着明天一早去菜市场看看有没有新鲜的泥鳅,计划上午熬一锅浓浓的泥鳅汤给妈妈喝。在医院里从那些癌症病人家属处了解到,泥鳅肉性凉,且富含优质高蛋白,最适合癌症病人食补。   弟弟多多还没有回来,小小先回房间看电饭煲里的饭煮好没。推门进去,发现父亲滕正龄也不在屋里,可能去小区门口的超市买烟了。小小独自一人坐在年代久远、已被摩擦得锃亮的木头方凳上发了一会儿呆,目光不知不觉间滑落到五斗橱柜的第一个抽屉。一个念头在心里微微一动。她上次拿存折取钱时,记得看见家里的房产证就压在存折下面。趁父亲不在,先把房产证拿到手!明天去房屋中介所问一下卖房手续!   主意一定,小小疲软的身躯忽然间被注入了活力,霍然从凳子上站起身来跨向五斗橱,拉开抽屉埋头翻找。在各种不值钱的陈年小礼物盒子、套装了各种银行票据的信封下,怎么都找不到房产证的踪影,小小担心父亲随时都会回来,拼命回想是否自己记忆有误,可接连翻找下,却发现甚至连装三张银行定期存折和一张活期存折的黄色牛皮纸信封也不见了。   此时房门被推开,抽着烟的滕正龄走进屋来,父女两人彼此对视了一眼,都不由愣了一下。   “你在找什么?”滕正龄的眼睛被烟熏得微微眯起来,透过蓝色烟雾望着目光如铁的女儿。   “房产证呢?存折呢?”小小强力压抑自己胸腔内烈火般迅速升腾蔓延的怀疑和愤恨,颤抖着问道。   “你找那些做什么?你要多少钱,我会给你。买菜是吧,喏,先给你两百块,一个礼拜够了吧。”   小小浑身都在战栗,咬牙提高了音调,“你把房产证和存折偷偷藏起来了!为什么?!”   “混账!说什么混账话!老子是你爹,是一家之主,家里的东西都是我的,偷什么偷?藏什么藏?!房产证上有我的名字,存折是你妈的名字,没有你的名字,这一点你可要搞搞清楚。”   不知道为什么,小小脑海里晃过刚才用来切土豆丝的钝重菜刀的影像。她垂放在腿边的右手突然再度感受到被沉重刀柄拖曳的迟滞感。如果自己手里还握着刀,也许会朝眼前这个共同生活了二十二年却在朝夕之间变得陌生的男人劈过去吧。她握紧了拳头,用力遏制内心这邪恶恐怖的念头,慢慢伸出手臂,朝滕正龄摊开手掌,“……把存折给我。我明天要去医院给妈妈结上一周的医疗费用……”   滕正龄“嗤”地冷哼一声,抽着烟走到沙发边坐下。烟灰一路撒下,步履沉重得像一头巨兽,年久失修的木头地板在他踩踏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小小没有办法去看他的脸。只能盯着他的鞋尖。   “我还没死。还轮不到你来当家。你妈的治疗费用,我会负责去结算的,你就不用多管了。”   小小仿佛石化一般,一声不吭、一动不动地维持着僵硬姿势站在五斗橱边。屋子里的空气凝成了固体,不再流动。小小死死地盯视着刚才滕正龄撒落下烟灰的地板。那里还遗留着几个月前滕正龄姘妇上门逼宫砸场时,被推倒的电视机砸出来的凹坑。损坏的地板只是简单把断裂处的毛刺稍微打磨了一下,还没来得及装修翻新。烟灰就落在那枣红色油漆剥落后露出的暗黄色木板上。那么细微,却像黑洞般吸引着视线。   “……滕正龄……你知道乳腺癌很大的成病原因是什么吗?我在医院听那些阿姨妈妈们私底下都在议论——心情长期抑郁、生活不规律、过劳和焦虑——是造成癌症的最大的杀手。这么多年来,这么多年来……你是怎么对待妈妈的?每一次你接到电话就做贼一样跑出屋子去楼下接听,妈妈都面如死灰。每一个你‘加班’的晚上,妈妈都翻来覆去整宿未眠,第二天一早面容憔悴地起来给我们准备早饭。她却一个字也不说。我不知道你除了妈妈以外,外面究竟还有几个女人。但那个肚子里怀了你孩子的阿姨上门来吵闹打砸,我算是亲眼见识到了……这一切,都是你对妈妈痛下的杀手,都是你对妈妈捅出的一刀又一刀……妈妈得的是癌症吗?不,不是的,是你在蚕食她的健康,是你毫不留情地恶狠狠地把她朝死亡深渊里推!”   遗忘了好几天的阿宝那烟视媚行的形象突然跃入脑海。为什么命运会是这样残暴的轮回?难道滕家的女人就注定要面对同样悲惨不堪的境遇?两代人啊,生活环境、所受教育完全不同的两代人啊,为什么碰到男人时,都会在同样的地方触礁折戟?多么古老、多么讽刺。都说太阳之下无新事,这就是老天所要展示的人类贫瘠愚蠢的生活吗?为什么偏偏滕家的女儿就注定要重蹈母亲覆辙,那么厌恶自己的父亲滕正龄,结果却还是爱上一个同父亲一样放荡不羁的混账东西,同样被怀有身孕的其他女孩追上门来面对面谈判……同样撕心裂肺、耻辱罪孽?!   “你一直在伤害我妈妈!你这个杀人凶手,我恨你!把存折和房产证给我!快给我!”小小疯子一般冲到沙发边推搡滕正龄的肩膀,从他唇边摘下烟蒂抛向气窗外。滕正龄火了,猛然从沙发里站起身来,抬手就给了小小一个清脆的耳光,“滚!你有什么资格来吼老子?!”   小小右侧面颊迅速变红,高高肿起,但她没有哭,所有的眼泪都早已经燃烧成灰烬了,她咬紧了嘴唇,死死拽住滕正龄的胳膊,嘶哑着喉咙喊:“……把存折和房产证给我……不然我绝不罢休!”   “姐!爸!”   房门推开处,是刚返家来的滕多多。站在他身后,脸上笑容瞬间封冻的是路芒。他们望着屋子里披头散发、怒目圆睁、纠缠厮打的父女两人,流露出无比震惊的神情。   窗外天色已经擦黑。冬季又一个长夜降临。   侯蓝静静躺在自己病床上,望着白得刺眼的天花板出神。再过几天就是除夕,病房里两名情况稳定的病人被家人接回家了,合家团圆地庆祝新年去了。但病房也并没有因此而安静多少。   斜对面3号床上那位八十二岁高龄的汪老太正愁眉苦脸地被她六个子女所围绕。这六个子女可不是来接老太太回家过新年,而是为了经济问题来谈判的。每个子女家的经济状况都不怎么乐观,所以他们才会把每一块钱都看得比磨盘还大。汪老太太25年前更年期绝经时因内分泌紊乱患上乳腺癌,因为发现得早,通过手术及时切除了原发肿瘤,平安无事地活到了现在,但没想到临到风烛残年之际,验血又发现CA指标飙升,癌症就像个阴险的魔鬼一样誓死不肯放过她。她那六个子女都揣测孤老母亲天年将近,不约而同地把注意力集中到她那间面积只有十五平米,但却位于滨海市中心地带的老式亭子间上。据说一年内就要拆迁。按那里寸土寸金的地价,动迁款可能有近五十万元之巨。另外,老母亲向来勤俭,应该积攒下不少钱。动迁款也好、储蓄也好,到底该怎么分配,一定要在她还有口气的时候就先谈判好。   一直居住在滨海的三个女儿两个儿子结成统一阵营,现在最大的矛头对准了特地从楠京赶来滨海照顾母亲的老三。老三今年也已经五十二岁了,声嘶力竭地为自己辩护:“你们在怀疑些什么?!当年家里把我推出去作了牺牲,插队落户在外地,你们都好好地留在滨海,工作稳定,生活安乐。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也知道叶落归根,人要念旧,妈一生病,我就立刻跑来滨海照顾她,伺候她吃喝拉撒,你们呢?一个个天天打麻将的打麻将,跳舞的跳舞,抱孙子的抱孙子……你们还要挤对我什么?!你们对妈尽过多少孝心?!”   “当初妈让你去上山下乡,你一直心怀埋怨,怎么就在老娘重病这个节骨眼上突然发起善心来了?难道没有其他什么目的吗?你自己说,你是不是让妈把她领退休工资的银行卡、存折都交给你了?还有妈那间亭子间的房产证呢?我们去了都没有找到。这不是摆明了其中有鬼么?你是不是想在老娘身体最虚、最脆弱、耳根子最软的时候假扮好人,然后诱逼她把房子转到你的名下?!告诉你,别做梦了,老娘的房子六个子女全都有份的,谁都别想独吞!妈!妈!你倒是摆句话出来呀!你告诉我们,房产证在哪里?”   “……放屁!你们全都在放屁!……”不知道是满腔忠良被诬成驴肝肺而气得不行,还是真实目的被揭露而心虚得不行,老三额头上爆出青筋,连话都说不完整了。   汪老太布满褶皱的脸缩成一张枯叶,连连摆手,她什么事情都搞不清楚了,她只希望眼前这六个自己亲手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亲生子女能放过她,给她一点最后的安宁。   侯蓝透过她子女晃动的脊背构成的人墙望着衰老憔悴的老太太,她的目光是遥远而清冷的。同情吗?自己有什么资格和力量去同情别人?钱啊,钱啊,钱啊……人人都说钱财乃身外之物,但具体到现实生活,哪一桩哪一件事情是可以同钱割离关系的?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两手空空没有钱,那只有死路一条啊。 30.第30章 寒夜荒原你是我的萤火(2)   这一周以来,她同医生和女儿展开着拉锯战。她坚持要出院,滕正龄没有发话,既不支持也不反对,似乎在默许事态自然发展。医生和女儿联手禁止她出院,每天继续药物治疗,并且似乎还在安排她手术的档期。侯蓝偷偷去看过自己的医疗费用情况,发现很多药物是需要自费的,加上床位费补贴和膳食费,这两个多礼拜以来,就已经砸下去将近一万元。钱仿佛枯叶在风中燃烧,化为灰烬,仿佛小石子被扔进湖里,瞬间沉底消失不见。侯蓝知道家里只有那几张薄薄的存折。那是多年来预备下的给多多念大学的教育经费。   侯蓝用空洞的眼神凝望着对床的汪老太。她紧皱着的陈年橘皮般的老脸上呈现出一个手无寸铁的儿童遭到欺负羞辱时的无奈表情。她们两人彼此对望着,一个满腹委屈,一个无动于衷。   汪老太某个子女扯直了脖子在高喊:“……你其实最盼望老娘死呢!你巴不得呢!房产证都已经改成你的名字了吧?老娘一翘辫子,你就可以去提动迁现款了!就不能让你得逞。老娘,你争气点啊,在死之前先把遗嘱好好地立下来啊。老娘,你可不要老糊涂,一辈子辛苦,可不要临到末了犯了次傻,把钱全都交给老三这个人面兽心的东西,那你就算死了,我们五个子女都会埋怨你的,我们会天天念、天天念!你就算到了阴曹地府也不得安宁呢!老娘,你别睡了啊,你起来说句话啊……”   是啊,怎么可以让子女埋怨呢?他们未来的人生路还很长,一路上到处都是需要用钱的地方……   癌症这种鬼东西,当真可以把穷人活生生逼成鬼呢……   “小小,我已经知道你妈妈得的是什么病了。遇到这种严重的状况,你怎么可以轻描淡写地和我说一句‘还好吧’?!我想想不对劲,你平时那么认真敬业,不到万不得已,连自己发烧都会坚持来公司上班,一开口说要请三个礼拜假期,一定有非常严重的情况发生……现在我都清楚了。你不必说了。治疗需要多少费用?”小区边缘的高墙下,两人冒着严寒面对面站立着。路芒努力克制自己不去注意小小红肿的右侧面颊,只是看到,就觉得心痛不已。但刚才打她的是她的父亲,自己又能怎样?难不成去揍还他?人家是长辈,家庭内部矛盾只有劝和不能火上浇油。所以只能压低声音严厉地质问她母亲的情况。   “……路总……”小小无可奈何地仰起脸来,望着他棱角分明线条硬朗的脸。他表情是最冷峻的,但眼底深处却燃烧跳动着温暖火焰。刚才自己同父亲对峙厮打那么丑陋的一面都被他看在眼里了,他只是冷静地走进屋来,分开他们两人,关照滕多多同滕正龄待在一起,然后命令小小和他下楼。   ——这个比自己还小一岁的老板……究竟是要有一颗多么强悍的同情心才会如此坚持不懈地、义无反顾地要求帮助她啊。不,不是的。他不仅仅是出于同情吧……自己心知肚明的……他说过他喜欢她。但她并没有在喜欢他。她爱的人、痴迷的人是段冲。从一开始,路芒就是严苛的魔王、冰封的神兽、工作中不苟言笑的冷酷老板。自己从来没有把他当成一个同龄的男孩去看待过……   小小很清楚,此刻只要自己轻轻启动两片薄薄的嘴唇,吐露出一个数字,路芒一定会毫不思索地应承下来,提供给她所渴望的钱款。自己努力一辈子都未必赚得到的巨额资金,他会轻而易举地挥手递给她。但那算是什么呢?欠他的钱或许还能还得清,但利用他对她的感情而获取帮助,这样的感情债,还得清么?   因为一无所有而低头接受援助吗……因为自己身处这母亲身患癌症无钱医治、父亲无情无义见死不救、未婚夫同其他女孩有了孩子而人间蒸发不见的逆境、困境、绝境之地,就像捞到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般抓住路芒伸出的温暖援手吗?   这是对他真挚感情最大的侮辱吧。   自私自利、肮脏卑鄙……不可以。怎么可以?!   但是妈妈……要救妈妈需要很多很多钱啊……   小小仰起脸凝视路芒,他充满了勃勃生气却又严厉肃穆的眼睛像是两颗透亮的黑宝石,殷切地望着她,只等待她一声令下。多么优秀多么出色的男孩,家世显赫、头脑聪颖、意志坚定……而自己却是如此地贫穷卑贱、狼狈不堪、污浊低劣……   身后传来疾奔而来的脚步声和弟弟多多惊恐得完全变形的尖锐喊声,简直不像是人所能发出的叫喊声,令人肝胆俱寒:“姐——姐——你快来——医院打电话来——说妈她——妈她从病房里跳楼了——”   从病房位于六楼的窗口向外眺望出去,凄厉的北风呼啸,城市被铅板般沉重浓郁的夜色所压抑笼罩。远处钢筋水泥所构成的建筑丛林里,千家万户窗口里亮着温馨灯光,像广袤荒凉的荒野中闪烁的萤火,无论周遭环境多么恶劣,无论命运征程多么坎坷,都有家的萤火指引灵魂归属的方向。   哪里是自己家的方向?家里有一个不成熟的、容易冲动惹事的宝贝儿子。一个善良坚韧的、总是习惯把重担扛上自己稚嫩肩膀的懂事女儿。还有他……这一生唯一深深爱恋过的男人。曾经,深爱过的男人。从初恋直到结婚,漫长的婚姻里程里,爱恨情仇、相伴携手、争执吵闹、睚眦相报、分崩离析、聚合无常的男人……有时恨到想在他熟睡时杀死他,有时又偏偏为一些温柔小细节感动到想要流下泪来……   从两人相识到现在,整整二十七年,最终,推推搡搡、跌跌撞撞走到了今天。   他在远处,在目力所不能及的遥远家中。自己矗立在绝症病房的窗口,脚下是医院死亡般坚硬决绝的灰色围墙,以及墙边即使在寒冬也依然青翠摇曳的一排小松柏。   侯蓝把塑料靠背椅拖到窗台下,慢慢爬上去站在椅子上,然后轻轻推开了移窗。寒风像携裹着利刃的刺客一般破空而入。四十九年漫长又短促的人生。终于走到了这最后的一步。忽然感到彻骨的冷。有那么一瞬间,侯蓝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单薄的病号服,想转身去床上拿一件御寒的毛衣。转念忍不住嘲笑自己,到了这最后的一刻,还要什么毛衣呢?也就是几秒钟的事情,很快,胸口也不会痛了,再也不会冷了。   把杂念丢掉。   把病痛丢掉。   把一切的负累都丢弃掉。   这样儿女才能好好地生活。   同一房内的病人注意力都集中在汪老太一家吵闹不休的家属身上,直到窗户打开冷风扑面时才发现异样。只有汪老太,浑浊迷蒙的老眼穿透子女身影的间隙,一直充满疑问地投射在侯蓝身上,看见她站上了窗台,慢慢地朝虚空中倾倒出身体去。老太惊愕慌张地抬起手臂来,指着她剪影般凌空在夜色下的背影,口中含混不清地“啊、啊”地喊叫着。   当所有人转身回望窗口时,那里已经没有人影了。   侯蓝正像一颗破釜沉舟的炮弹般从六楼直坠而下。   一秒钟后,只听见从底楼冰封坚硬的水泥地面上传来砰的一声闷响。   筋疲力尽的外科医生从抢救室里走出来,朝在门口等候了整整四个小时的病人家属看了看。   滕正龄抱着自己的脑袋,蜷缩在长椅上。   小小在路芒和多多的搀扶下朝医生迎上去。医生怜悯地看了她一眼,问:“你是她女儿小小吗?”   “……”小小说不出话来,连点头的气力都没有。路芒代替她回答:“是的。”   “——我们尽力了。但她脊椎有两处粉碎性骨折、三根肋骨断裂、体内部分脏器大量出血……对不起……麻醉剂效用快消失了,我们本想为了免除她的疼痛继续使用麻醉,直到……但她似乎有话要对你说,她现在意识还清醒……但时间不会很长……她在叫你的名字……你进去看看她吧……”   医生把路芒和多多挡在门外,连滕正龄也没有放行,“她现在只想见女儿……可能有些话想单独交代。等她们谈完,你们再进去比较好。”   路芒轻轻拍了拍小小的脊背,希望能把自己体内充沛的能量通过掌心传输给她,望着小小轻声却坚定地说:“去吧。记得,我们在这里等你。”   寂静的抢救室里,侯蓝破损的身体安躺在浅绿色被单下,只有一张毫无血色的瘪塌得厉害的脸露出在被单上。令人惊奇的是,她潮湿黑亮的眼睛竟然还挺有神。小小的脑海里只浮现出“回光返照”四个恐怖的大字。拼命摇头,把这四个字从脑袋里驱逐出去。   “妈妈……”小小来到床前,微笑着柔声呼喊侯蓝。提醒自己不要哭。妈妈必然不想看见她难过流泪。也不要疯子一样摇撼着她早已散架的肢体,白痴一样哀恸地咆哮质问:“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啊……”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小小非常清楚啊。妈妈是为了不拖累大家才选择跳楼的。要珍惜她的牺牲和心意,所以,要坚强又勇敢地给她谅解和抚慰的笑容。自己的情绪在此刻已经毫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让妈妈感到舒心。这是作为子女所能尽到的最后的孝心。   “……小……小……”   “妈,我在!”   “……你……不要恨你爸爸……”   小小心头无比酸楚,到了这一刻,妈妈竟然还如此护着爸爸。为什么?爸爸这么冷酷无情地放弃努力,不为救治她而全力以赴,以前更是做出种种伤害她的败坏门风的事情……妈是怎么了,她糊涂了吗?   “……因为一个……秘密……”   “秘密?”   “……我原本想带到黄泉路上去的……现在,我想告诉你实话……小小,苦命的孩子……最早败坏门风的人……是我啊……滕正龄他,不是你的亲生父亲……二十二年前,我和别的男人在一起,不小心有了你……那时候我和滕正龄已经结婚三年……我生下了你,他知道一切之后,没有离弃我……虽然他心里恨我……他寻花问柳,也许是在别的女人身上寻找平衡……他对我太宽容……就这一件事情,够了。真的,足够了啊……所以你不要恨他……他同你没有血缘关系,但从没苛刻对待你……只有我对不起你……孩子……这么多年来,一直隐瞒你的身世……我才是有辱家门、荒唐愚笨的母亲……要恨,你就恨我吧……”   侯蓝呼吸急促起来,嘴角喷出小小血沫,咬字不清地喊着:“……多多、多多……”   小小赶紧转身冲到走廊里去喊弟弟,滕正龄也急迫地一起挤过来,小小稍一犹豫,侧身让他们并肩进去同侯蓝作最后的话别。他们生离死别的背影触目惊心地深深印刻在小小的视网膜上,凌乱昏暗的抢救室瞬间边缘被拓展到无限了,形成了无尽的虚空,像宇宙。而宇宙的核心就是这一家三口。真正的一家人。   如果自己从来没有来到这世界上的话,也许,他们原本会生活得很幸福吧…… 31.第31章 谁在悄悄守护你?(1)   不知道为什么现在殡仪馆都要整修得那么宽敞明亮。   宽阔的走廊、透射天光的落地窗、洁白的大理石地板和雪白的墙、四处摆放的艳丽鲜花……有人说这是对逝者家属的慰藉——想到家人在如此优雅的地方走完人生的最后一程,完成圆满谢幕,从四面八方赶来的亲朋好友静穆并肩,以哀伤却祝福的心情观望死者从容离开。逝者像一条船,满载着所经历过的快乐烦恼、幸福痛苦和撒落在遗体上的鲜花,一起驶向遥远彼岸……这样的景象,多少能让人觉得宽心吧。   但小小讨厌这样窗明几净、豁然开朗的殡仪馆。它适用于被子孙们簇拥着举办“白喜”葬礼的高寿老人们,适用于生前波澜壮阔种种风光、此时有摩肩接踵的人前来追悼的成功人士们,也适用于或许活得并不那么长久也并不呼风唤雨,但却被很多人关心爱护的平凡小人物……却绝对不适用于母亲侯蓝。   谁说死亡对每一个人来说都是平等的呢?   滕家没有多少亲戚,侯蓝生前的朋友也就是她商场工作时结交的几个姊妹,以及少数几个善良平和的邻居,最多还有单位里工会和人事科代表会前来公事公办地致哀。殡仪馆里用来开追悼会的最小礼厅也近八十平米,足足可以容纳三十多人。而滕家可以邀请来追思侯蓝的亲朋好友,也不过只有寥寥可数的十几人而已。那样稀稀落落观望相送的场景,只会更令生者备感凄凉吧。   况且对大家说什么好呢?他们最多知道侯蓝身患乳腺癌,却怎能想到她会以自杀这种决绝的方式提前结束自己的生命。滕家不想说谎,但也无法直言事实,虽然这类令人惊爆的消息终究会通过秘密空气散播得人尽皆知。但此刻,滕家人没有足够的心力去应对。   整个城市都被浓得化不开的灰色所笼罩。即使白日天光也无法穿透这石板般厚重的灰,扼杀一切色彩的灰。气象预报说北方一股极寒气流南下,今晚起滨海将普降大雪,把已零度冰冻的气温再度推低。但此刻覆盖了城市的庞大灰暗却不仅仅来自于积雪封冻的云层。而是悬浮的尘埃。由于植被破坏、水土流失、自然失守,遥远西北咆哮的沙尘暴扬起尘埃竟然穿越广袤高原、盆地,洋洋洒洒直侵入南方沿海地区。近一年来,滨海市也渐渐鲜少看见碧蓝澄澈的天宇。城市被污染了。像一个患上了肺癌的病人,在沉重模糊的灰色空气之下面目寡淡地喘息着。坚守着做一座顽强的废墟。   只有眼前火焰具有明亮色彩。舞动着端丽身姿,仿佛具有生命般灼热涌动。   光是看它燃烧的形状,就可以让人痴迷很久。   耀眼的火舌天真贪婪地舔吸所有触手可及的可燃物,噼噼啪啪发出鞭笞般的声响,身躯扩展延伸到那些寂静的死物之上,把自己活泼的灵魂灌注进去,最后让一切烧成灰。白的纸、黑的字、编织花篮的藤条、各色鲜艳水灵的花朵和绿叶就此浓缩塌陷,凝坍成不分彼此的黑灰色尘埃。   殡仪馆临近西门口的露天焚烧炉,专门用来给家属们焚化在追悼会上使用过的花圈、挽联、鲜花和死者生前衣物。没有追悼会,只有家人自己置办的花圈。小小让弟弟多多捧着母亲侯蓝的遗像站在炉前,自己和滕正龄合力抬举着献给侯蓝的花圈、花篮塞进焚烧炉中去。三人沉默着看它们被火焰一点点烧融。然后,多多犹豫着问小小:“……姐……现在是要去看妈妈她……那个……”   小小侧转脸凝视了弟弟一眼,他还小,他恐怕熬不过静候门外等待母亲遗体被火化的那段时间。   “……你不用去。你可以和……爸一起先回家。我会把妈的……骨灰带回来……”   虽然殡仪馆可以免费寄存三年,但终究还是要落葬。侯蓝在临终前曾说希望海葬,其实是不愿意让家里再破费好几万去购置墓地。到了现今时代,家境窘迫的小百姓不要说病不起、活不起,同样也死不起。这件事情上,小小并没有坚持入土为安。俗话说“子欲孝而亲不待”,在长辈活着的时候尽孝才有意义和价值,身后葬在哪里并不一定要强按着传统形式来办。所以和滕正龄商量后决定,骨灰在家里摆放一年后,就按侯蓝遗愿撒往东海。   “……你们先带着妈的遗像回家吧。我在这里等就可以了……”小小把掉落在地上的一朵黄色雏菊丢进焚烧炉,认真地看着它蜷曲枯萎,慢慢转身朝殡殓燃烧室的方向走去。   “不,我们一起等。走吧。”滕正龄话声不高,却不容置疑。   瞥眼望见滕正龄夹着烟的手指略微有些颤抖。应该不是自己的错觉,也不仅仅是因为寒冷。小小想。   等候室内,面无表情的工作人员解释火化的必要程序,告知家属一些注意事项。多多缩在屋子最远的角落里,塞着耳机听音乐。近一年来他开始发育,身躯节节拔高,虽然仍然是瘦,但身高已经超过小小大半个头,快和滕正龄比肩。但他此刻抱紧了自己膝盖蹲在墙角假装沉浸在强烈的摇滚乐和说唱乐世界中,拒绝面对现实,明明就是个惶惑悲哀、迷失方向的小孩子。   小小也很想躲起来。想痛哭一场。想质问上苍为什么要给母亲安排如此惨烈的命运。想再度回到母亲温暖、无所不包的怀抱。想就此倒头睡下去,但愿再次睁眼醒来时,看见妈妈在自己家那逼仄凌乱的小屋内忙乱的身影……这一切都像是一场噩梦。噩梦的尽头是什么?黑暗之门的背后是什么?想离开这里……   但是现实无法逃避,必须面对和承接。   “……如果没有特殊需要,我们就按照既定程序火化遗体,大约一小时后可以完成。家属是想自己装骨灰呢,还是由我们来装?”   “……哦……你们来装吧……”滕正龄的嗓音迟缓沙哑得不像他自己,随后他背转身,用低微到仿佛梦呓般的声音对着虚空轻轻说,“……小老虎,你不要怕……”   小小愣了一下,心中忽然像被人拧了一把似的揪紧酸楚起来。一颗泪涌出眼眶。   自小小出生后,滕正龄就再也没有这样呼喊过侯蓝。但小小曾听侯蓝的同事——那些一同在商场里工作的阿姨们说起过,侯蓝是一九六二年寅年出生,从恋爱到新婚,最初感情甜美的那七年时间里,滕正龄对她的爱称就是“小老虎”。   母亲临终前带着悔恨和盘托出的“秘密”是真的吗?   这个自己憎恶了很多年的“父亲”,果然是因为强烈的忌妒和仇恨才屡屡出轨吗?   他们之间血肉纠缠、惊心动魄、对峙长久却又不愿意离开彼此的牵绊,是爱吗?   婚姻这种东西,让情侣从爱恋的那扇门欣然携手进入,而后用世俗世界里的家务琐事、个人事业、社会关系融和、财产支配、养育子嗣、子女教育、婚外诱惑、价值观分裂等考题来折磨历练他们几十年……抵达终点时,所剩下的通常也只有“无”。   在滕正龄和侯蓝之间,恐怕更多的还是“恨”。   而当母亲最终把那个本打算带到黄泉路上去的秘密告诉了小小,求她不要恨父亲,当听到滕正龄凭空呼唤出“小老虎”的那一刻,小小却难以置信地觉得,原来他们是彼此相爱的。即使感情恶劣、针锋相对、争执不休、以死相弃……但在内心深处某个最脆弱柔软的角落里,他们切切实实,是相爱的吧。   这样的臆测,能算是某种安慰吗?小小难以确定,但宁愿去相信,他们真的曾经相爱过。   只是他们自己不知道。也不想让彼此知道。   因为漫长的婚姻之路走得太过长久,面对的历练和考验实在超过了负荷,生活令他们麻木和残酷。   不想再记得“爱”是一种怎样的情感了啊。   ……小老虎,你不要怕……   ……勇敢的小老虎,寒冬里火焰不会那么烫,温暖的火,会把你带往一个新的世界,天堂……   小小拖着疲惫的身躯辗转赶到医院时,天色已渐擦黑。   细小冰晶在云层中汇集,凝结成雪子,然后迅速扩展成鹅毛大雪,被北风携裹着斜斜地飞速落下。   因为侯蓝走得很匆忙,医院里来电话通知还有一些遗漏的资料单需要家属签字。滕正龄和多多捧着侯蓝的骨灰回家去了。小小暂时不想回家。一想到家里没有了母亲,那逼仄的小房子在心上的投影就成了一个悲伤压抑的牢笼。宁可冒着漫天风雪在外奔波也不想回去。   天地这么大。唯一回不去的地方,就是有母亲的家。   “……最末一行要签……这里也要签……还有这里……这里……”   小小顺从地按着医生节节探进的指尖,一行行一页页签署完那些病历和说明文件。   失魂落魄地穿越走廊,慢慢走到母亲侯蓝最后住过的那间病房,站在门边朝内观望。侯蓝原本睡过的床上此时靠坐着一个满头黄色爆炸卷的胖阿姨,面色红润,正在老公陪伴下大快朵颐地吃丰盛晚餐。像不像异次元空间?母亲侯蓝躺在床上的影像记忆竟然恍惚得像一场梦境了……一切究竟是真是假?去哪里寻找母亲留下的痕迹?视线转向南窗。母亲侯蓝就是从这扇窗户纵身跃出,跳下六楼的……就此飞走,消失不见。此时紧闭的窗玻璃上明晃晃地反射出小小自己的人影,同窗外飘着漫天飞雪的黑暗天空叠加在一起……如此虚幻的人生和天空。这一切的存在,有价值吗?有意义吗?   冰雪覆盖黑暗大地。   小小站在楼下花坛边,一动不动矗立在大雪中痴痴地垂头望着脚下已积起一层厚厚积雪的地面。   头顶上方是侯蓝坠下的窗口,这个位置,应该就是她跌落触地的地方。当时还活着,被惊呼的人们抬上担架,运送着残破流血的身体送往抢救室……意识还清醒着吗?那该是有多痛苦。每一寸骨骼、每一块血肉、每一片肌肤都痛不可当。据说人在临终前会忏悔自己的一生,会作出同过往人生截然相反的决定。所以她决心释放自己,对女儿说出了那个折磨了她二十二年的秘密。   滕家长女血管里流动的是源自另一个男人的血脉。   生身父亲是谁?她怎么会率先出轨?那个男人知道她有身孕吗?为什么任由她生下孩子却没和她在一起?她来不及说。混乱的人生轨迹繁复纠缠在一起,哪里是一个临终者所能说得完的……但放开心胸,其实不管怎么算怎么看,最终都是垃圾。最终都要被焚烧干净。   这家医院,就是她最后丧命的地方……   太冷了,身体已经完全被冻僵,四肢躯壳仿佛都不存在了,只有口唇间微弱呼吸时吐出的白气提醒自己还活着。如果就这样站在这里,一直站下去,也许到不了天亮就会冻死吧?如果就此死了的话……小小近乎痴迷地反复想着这个念头。如果就此死了的话……   活着有什么意义呢?可以预见自己未来的人生只有疼痛和悲伤。还有无止境的羞耻和煎熬吧。   手插在羽绒服口袋里,麻木的指间紧攥着一张薄薄的化验单。是母亲还在世时小小为了不放心自己身体状况而作的检验。后来被医生找去告知母亲病情,随后又爆发同滕正龄的争执、母亲跳楼……一直忘记去取。直到今天葬礼之后才想起来。走去看时,惊讶地发现那张薄薄的单子居然还在,被人用大头钉钉在检验窗口边的木板上,随着门口吹进的寒风瑟瑟颤抖着。上面有“滕小小”的名字,化验结果是“阳性”。   已经怀孕了啊。是段冲的孩子。   同那个名叫阿宝的女孩一样,怀上了同一个不负责任的男人的孩子。   但从三周前起,那个男人就消失不见了。家里的电话无人接听,打去报社也找不到人在哪里,手机永远不在服务区。他就像一个气泡一样从人间蒸发了。他是受到阿宝的要挟而选择躲避吗?还是像上次一样,美其名曰什么“因为太爱你,害怕失去你,所以只有远离你”扬长而去吗?然后等到一切风平浪静之后再转身回来,用可以穿透灵魂的黑色眼眸再一次征服他脚下这些愚蠢的女孩?   母亲长久以来都说小小的命不好。以前小小以为母亲指的是自己出生成长在一个父亲吊儿郎当的家庭,缺少理想的父爱,所以这第一胎的命不好。现在她明白了,侯蓝欲言又止的背后,深深隐藏着的含义是:“你是没有生身父亲抚养长大的可怜私生女啊。”只有弟弟多多才是她和滕正龄共同的骨血,是维系他们这段岌岌可危的婚姻、风雨中飘摇的家庭的强有力纽带。而自己,却是这场婚姻和家庭的破坏者。从一生下来就注定的,无辜的无情的毁灭者,背负着与生俱来的耻辱和罪孽。   母亲婚外情的产物。一个私生女。   侯蓝总希望小小能投好第二胎,嫁给一个老实本分的男人,度过平凡却安乐的一生。 32.第32章 谁在悄悄守护你?(2)   偏偏这样的自己还是飞蛾扑火般投向一个放浪不羁的男孩充满诱惑的怀抱。恋爱。订婚。怀孕。   站在母亲曾用鲜血染红、现在却被皑皑白雪覆盖、再也寻找不到生命痕迹的地方。   母亲抛弃自我和生命的地方,就是自己孕育着一个没有父亲的可悲孽种,痴痴站立的地方。   妈妈,你用生命代价交换来的就是这样一个不肖、不贞、不洁净的女儿。   多么不值得。该死的人是我。才对啊。   妈妈,当初你怀上我时,是不是也曾经有过想带着腹中孩子一起去死的心情?   那时候的你,是怎样咬牙坚持着勇敢活下来,并且决定把我生下来的呢?你有没有想过此后的人生将永远陷入黑暗,将彻底被传统的、荣耀的、严酷的世界所抛弃?当然,也许你在怀孕时并不知道我不是滕正龄的孩子,也许是在出生之后,是在某一次验血时才恍然大悟……那时候的你,是不是一面痛悔自己的错误,一面在慈悲的胸怀中难以抑制地翻滚着厌恶这女婴的愤懑?原来从来就是被诅咒的孩子啊……   如今一切都成了谜。再也看不见光明了。   也恨啊。   恨段冲。恨那个把自己带到世界上来的从未谋面的男人。如果能够见到,想用牙齿撕咬他们的血肉。   但盲目冲动、为情所动的自己不也同样可耻可辱可恨吗?   想死的心情。并不是春夏夜空中亮起的一道耀眼霹雳。而是寒冬腊月里直渗入骨髓深处的冰冻水波。仿佛有毒的水银般,不是一小滴一小滴地洇开,而是分子、原子、电子、质子、量子性地同血液肌肉深度融合在一起,这些毒,天生如此,从未发现。只在外界发生突变时,内在终于觉醒响应。那头兽蛰伏在内心最深处,微笑着抬起英俊又狰狞的头颅来,露出森白的牙齿,仿佛在说:“宝贝,我正如你所期待……”   最后想去的地方,头脑中闪掠而过的景象,竟然是敬唵寺。   一缕游魂般的小小来到敬唵寺正门前,就放弃了进入的念头。   因为从车水马龙的大街,直到灯火通明的寺庙内,满满拥挤着海潮般的人群。   今天是小年夜,据说从六天前开始,就有一位德高望重的耄耋老法师组织了一百零七位有资质的僧人在此做一场为期七天的大型法事,将一直持续到除夕夜零点,当农历新年的子时到来时,撞响庙内廊柱下悬挂着的已有数百年历史的古铜钟,为天下普罗苍生祈福。这七天来,每一日香烟缭绕,每一晚诵经声不断,四面八方甚至其他城市里的佛教信徒都赶来观瞻。这样充满了欢乐气氛、生之巨大喜悦的敬唵寺,对孤魂野鬼来说是无法直视、只有退避的所在。   小小牵动嘴角露出一丝对自己冷冷的嘲讽的笑,摇摇晃晃地转身,漫无目的地在人间游荡。雪越下越大,风吹在脸上凛冽得如同刀割。但小小感觉不到。她撞到了别人,自己毫无察觉,别人踩到了她,她也听不见那人说“对不起”的话声。尘世的一切都同她无关无碍了,此时的她眼神空洞,仿佛灵魂出窍。   不知怎么地走到了一片宽阔的草地前。草地早被松软厚实的白雪覆盖。四周围绕着矮矮的黑色铁铸栅栏,形状是繁复美丽的涡卷和矛箭式样,也都披挂着一层积雪,有些地方已经凝结成了透亮的冰晶。汪洋一般嘈杂的汽车鸣笛和人语声都消失了,四周幽暗寂静。小小慢慢抬起头,目光沿着草地中央那条原来用白石铺设,现也同样消失于积雪之下的小径,一直延伸到幽静深处那幢高大建筑上。哥特式的双尖椎顶部各有一个十字架。门殿屋顶上,伸展开双臂矗立在冰天雪地中的是基督圣像。原来走到了圣母天主堂。   很久前看到的一小则宗教故事在记忆里浮现。一个受到劫难的信徒质问上帝:我在天上的父啊,您不总是说深爱我们吗?为何当我饱受风霜折磨时,您从来也不施以援手来免除我的痛苦?有天使悄悄附在他耳边说:亲爱的,你回头看看你所走过的严酷冰雪之路,看见那一行脚印了吗,并不是你自己留下的,而是上帝啊。是上帝把你紧紧抱在怀中,负荷着你的罪孽和重量,不离不弃地和你一起走过来的。   小小咧开嘴,笑了笑,拖着沉重的步子朝教堂走去。雪地上留下她独自一人的足迹,一个接连一个深陷下去的雪窝,但很快就有新雪飘落覆盖下来,用不了多久,这里又将恢复成一片白色荒原。   教堂里没有人。只有几盏小小的射灯和仿蜡烛造型的吊灯微微照亮高达十多米的漂亮穹顶。   一排排黝黑高靠背木质坐席仿佛肃然起敬的沉默观众,数百年如一日地仰望拜诘着圣坛前方怀抱着幼年基督的圣母玛丽亚。基督教禁止偶像崇拜,通常都以十字架作为受崇敬仰拜的神物,天主教却赞成立像,也比基督教更加推崇圣母礼赞,认为玛丽亚是沟通身怀原罪之人和神之子嗣基督的中间人,慈爱的她既是圣子之母,也是所有信徒的保人。   小小走到第一排坐席,慢慢跪拜在柔软的皮质跪垫上。   矗立在圣坛之巅的圣母怀抱着尚为婴孩的耶稣,眉目慈和地俯瞰全堂,即使在幽暗无人的寂静里,她作为神子之母的光辉也依然夺目可见。是因为她是耶稣之母,才有如此耀眼的荣光?还是所有诞生下新生命的母亲,都有如此不可剥夺、不可侵犯的仁爱之美?   小小以麻木僵硬的手指再一次从羽绒服衣袋里掏出那张化验单,在阴影里以指尖轻轻触摸那薄薄纸张上的字迹,仿佛它们是凹凸可读的。“滕小小”“阳性”。   孩子。肚子里有着段冲的孩子。但段冲消失了。他成了个没有父亲的孩子。   是带着他一起去死?还是去堕胎,然后独自一个人孤独羞耻地活下去?毁灭一个无辜新生命,让自己这样肮脏不洁的罪人继续存活下去吗?一直苟延残喘到世界终结的那一天?   也想……生下来……那既是爱,却又是恨。不可见那孩子的脸。即使他现在尚未成形。   如果堕胎,便像是谋杀亲生骨肉,双手沾满鲜血,灵魂充斥罪孽。会天天午夜梦回,听见孩子的哭喊。   可以吗?在短短一个月的时间里,接连失去两个同自己血脉最紧密相连的人?母亲和孩子……这样的女孩还能够活得下去吗?还能够堂而皇之地去工作、赚钱、吃饭、睡觉、休闲吗?那简直荒谬至极。   这个孩子……这团血肉……融合了自己和段冲的血肉……小小痛苦地闭上眼,把手掌安放在小腹上。仿佛是回应她内心的悲恸挣扎般,左侧小腹也阵阵疼痛起来。是孩子在抗议吗?他想告诉母亲他的存在,他并不想死吧。可这样一个世界,只有这样一个母亲,也许从未出生比迷茫困惑地活下去更好。   手机铃声突然响起。小小一开始置之不理。但铃声不屈不挠地持续鸣动。   接起电话,传来路芒焦急的声音:“小小!你在哪里?”   “……我……”   “我刚去你家了,在门口碰见了叶子悬,现在正在一起。都很惊讶你母亲葬礼为什么不通知我们?!”   小小不知道说什么好。   “现在已经十一点了,你还在医院吗?手续早该办完了吧?你就待在那里不要动,我们过来接你!”此时讲电话的是叶子悬,似乎是抢了路芒的手机过去后用吼的。   小小脸上落寞哀伤的苦笑他们看不见。现在谁都不想见呢。不想和任何人在一起。只想一个人静静去彻悟到底该怎么做,或者,静静地死去。小小轻轻地挂断了电话,按下了关机键。再没有人可以找到她了。   左侧小腹痛得越来越厉害了。简直痛如刀绞。浑身冒出冷汗的小小内心惊觉有些不对劲。她爬起身平躺到靠背长椅上,动作艰难地伸手进牛仔裤里,触摸到自己两腿间有少量温暖潮湿的黏液,抽回手,就着微弱灯光在眼前细看时,赫然发现是鲜红的血。   难道是……流产?连孩子都不要和我在一起了,她察觉到母亲要抛弃他了,所以选择决然离开?   小小内心充满深度自虐的痛快。肚子越是绞痛,心头越是畅快。这就是你对我的惩戒?这就是我活该遭受的刑罚。痛得已经连呼吸都困难起来了。眼前一片模糊漆黑,再看不见圣母安静祥和的脸孔了。   不,不想死在这里。想和孩子一起活下去。小小惊恐地想着,佝偻着脊背去裤子口袋里掏手机。一个重心不稳,整个人从椅子上滚落下去,重重摔在坚硬的砖石地板上,脑袋正磕在椅脚边,瞬间昏迷过去。   “医生!医生!小小她情况怎么样?!她这究竟是怎么了?!”   路芒和叶子悬的面容声音都焦急到扭曲变了形,一边随着推送小小的滚轮床火急火燎地朝手术室奔跑,一边嘶声力竭地追问医生和护士。   “你们哪位是家属?谁是她肚子里孩子的父亲?过来跟我签字确认手术……”   路芒和叶子悬两人对视一眼,惊异又尴尬,眼神一经交流,就都知道不是对方。但此情此景容不得犹豫,必须有人承担责任,随即异口同声斩钉截铁地喊道:“是我!”   医生护士充满疑惑地瞪眼看这两个英俊小子,“开什么玩笑?!到底是谁?!”   路芒和叶子悬情急之下,不由紧迫让步,一起改口道:“——是他!”   “你们这些年轻人!都在做些什么荒唐事?!”医生愤愤然地斥责起来,“私生活乱成这个样子,连孩子是谁的都搞不清楚吗?!你们知道她是什么情况吗?不是一般的流产!刚才化验报告显示,她是异位妊娠,宫外孕懂不懂?受精卵没有在子宫内部正常成长,而是着床在左侧输卵管上了。从出血量来看,可能输卵管已有破裂现象,非常非常危险!如果受精卵长大膨胀到穿破输卵管壁或自输卵管伞端向腹腔流产,将直接威胁孕妇的生命!会死——明白吗?!会死!”   医生护士推送着小小消失在手术室门后。只有警告的话语余音还在空旷的走廊里回响。   路芒谢过那名发现小小昏厥的教堂义工,让她先走了。如果不是她在清扫时发现了已陷入休克状态的小小,拨打急救电话召来救护车,并从小小手机里拨打了最后一个通话记录显示的路芒的电话,后果更加不堪设象。而就是此时,小小也依然生死未卜。   “……是段冲那个混账王八蛋的……”叶子悬眼神阴郁怒火中烧,奋力捶墙,白色粉末扑扑下坠。   路芒没有说话,自顾自森然站立在走道中央,浑身散发出强烈杀气。   “我会要了他的命!”叶子悬怒不可遏地喊道,一边朝外冲。   路芒冷冷道:“你去哪里?”   “去找段冲!去他报社!”   “找他来承担应当肩负的责任吗?如果找得到他,你以为小小还会在母亲葬礼后独自一人跑去教堂,接着晕倒,被人发现送来躺在这里吗?!”路芒恨恨道,“我刚才检查了一下小小的手机。那个畜生最后一次打电话给小小是在二十天前!最后一次发短消息是在二十一天前!这三周来他们都没有任何联系了!”   “我靠——”叶子悬再次重击了墙面,几乎要砸出凹陷来。不自觉地,热泪从眼眶里奔涌出来,“太可怜了……小小真的太可怜了……为什么会这么凄惨……接连遭遇到这么多的不幸……如果我可以替她分担……我可以……”   抢救室上方的绿灯明晃晃地亮着,表明手术正紧张进行中。   路芒的声调突然低沉柔和了,轻轻问叶子悬:“……滕小小对你来说,是什么人?”   叶子悬紧皱眉头,毫不客气地反问道:“关你什么事?!”   路芒不为所动,依然柔和却冷峻地追问道:“她在你心目中,是暗暗喜欢的女孩,还是死党朋友?”   叶子悬没有出声。   路芒朝叶子悬转过身去,隔开几步的距离直直看着他,头顶的白炽灯在他脸上投下强烈光芒,形成光明和阴影立体感凸显的肃然面容,“……我可以告诉你,滕小小在我心中,不是朋友,不是员工。是我想要娶她为妻,共度一生的女孩,唯一的那个女孩。除她以外,我不喜欢任何人,不会再爱任何人。我只想知道,她在你心里,有这样的分量,有这样的存在感吗?”   叶子悬迷惑不解地望着路芒,“你想说什么?想证明或是比较些什么?”   “你和我一样,一直试图守护她。不是吗?你在她身边的时间,比我更长久。你们所共有的过去的十多年时光是我所无法企及的。如果你爱她,你能够给她更好的幸福……我可以相信你会做得很好……不允许别的混账王八蛋伤害她,让她也能拥有正常普通女孩所拥有的那种平淡的幸福……你爱她吗?”   “我爱……但我不确定那种爱……”   “那就请你把她交给我好吗?”路芒的眼中竟然流露出恳求的神色,面对叶子悬,“你已经保护了她十多年。今后的几十年,就由我来保护她好吗?她一定会活下来的。我知道。等她康复起来,我会向她求婚,娶她为妻。我向你许诺,这一辈子,都不再让她流一滴眼泪,不让她痛。”   《小祖宗2.0命运之轮》完   敬请期待最终篇《小祖宗3.0世界》   2011年6月18日上海 本文由书本网提供下载,更多好书请访问http://www.bookben.cn/